芳期之所以突然想起丁九山此号人物,是因为丁文翰的缘故。
当年覃太师为了跟丁九山扯皮,当众答应收丁文翰为门下学生,后来被丁九山陷害的长媳姚氏沉冤得雪,从冤狱里释出,丁文翰也终于知道陷害母亲的人是祖父丁九山,他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挣扎,最终无法说服自己仍然生活在丁家,决定与祖父谈判,成功“离家出走”,所以这些年他其实一直寄住在太师府。
覃逊起初只是为了不食言,才让丁文翰在愈恭堂听学,后来倒是颇为这个少年坚韧的心性所动,于诗文经史一门确然颇有天赋,只不过是被丁九山故意耽搁了学业,未得“入正”的导引,起步比多数儒生要晚,难得的是也比更多的儒生自律上进,竟收容丁文翰寄住在太师府,他老人家横竖现下有的是空闲,于是让丁文翰与孙儿一起,由他亲自督教课业。
丁九山入狱,交待周全的罪行以自保,获释,免官罢职,成为一介庶民且被驱离临安,不过其罪未及子孙,丁文翰便没有随着父祖家人往归州,他留在了临安城。
芳期而今回娘家的次数都不算多,与愈恭堂的学子们早不多接触了,只是听三弟覃治提了一句,道丁文翰仍在担心他那位祖父失了官位后仍不死权名利欲心,更别说归州其实并非丁家籍居地,而是导致一系列风波的根源——钱氏的家族现今居地,丁文翰不得不焦虑丁九山举家前往归州的意图,一回饮酒稍过,就向覃治这位同窗说漏了焦虑的心情。
覃治想着芳期而今开着家“大商行”,各路消息四达八通,或许能够打听得知丁九山在归州的行为,才提了这一句。
她这时就没瞒着晏迟,她为何忽然关心。
晏迟也听懂了芳期的言下之意:“当年的事确然与丁文翰无关,细究来他们母子二人还算是被钱氏祸害,如今他既然下定决心和丁九山楚河汉界,我也不至于连他都要连根拔除,岳祖翁都能视丁文翰为学生后辈,下了苦心栽培,我就当他虽姓丁,却和丁九山再无瓜葛了。”
“晏郎好胸怀,真大量。”芳期想都不想就拍了个马屁。
晏迟失笑,睇着芳期:“你既开口替那小子求情,我当然得胸怀大量,没得为了个不关要紧的人坏了我们的夫妻情份不是?”
“那……丁九山在干些什么,告知丁小郎可要紧?”
“不打紧,横竖他也劝不住他的祖父。”晏迟又斟出一盏酒,喝了一口:“丁九山这么大把岁数了落得个附逆之罪,丢了官帽,在仕途上他可算是心灰意冷了,再不死心也无力妄图东山复起,起初呢他也并没想着往归州,只是出临安城后,偶然接识了个忘年交,当然这个忘年交其实是我安排。
此位忘年交,自称屡试不第,灰了入仕的心,在临安城以创写传奇话本为生,有了些积蓄,正打算往各处游历,正好与丁九山结伴,一程路,忘年交跟丁九山灌输了不少靠笔墨定论名声之例,让丁九山渐渐心生信念,想他这一生总归得做成一件事,如今功名利禄落空,耿耿于怀的也无非是一件,那就是替钱氏挽回声名。”
芳期已经听得目瞪口呆:“靠什么方式?传奇话本的方式?”
“你别小看了传奇话本,像辛九郎,他的真名实姓没几个知道,长安狂生一号却广为人知,他那本西京遗事塑造的人物,在世人心目中已经根植下印象,什么性情,怎样行事,如活生生之人,早就不限是纸上的文墨了。
丁九山别的本事没有,诗文总是能写的,他啊,向忘年交请教了不少拟写话本传奇的要点,已经是胸有成竹。他之所以选择归州,是因钱家而今定居于那处,丁九山确信他笔下的人物,在归州就像树植有了根系,他以为钱氏的家人会乐衷为他的这本著书‘开枝散叶’,而且就算他过世之后,钱家人还会不遗余力让这本著述继续‘生存’,历经岁延,纵然羿承钧对钱氏早有定论又如何,没人会再记得君王的政令,只识得话本里的钱氏。”
可是事情当然不会像丁九山设想的那样进展。
芳期不再多问晏迟接下来的计划了。
她就是嘱咐八月暗暗留着心,果然没多久,就在一家书铺子里发觉了名为《定三生》的话本,书铺里的掌柜宣称书稿是归州某家书铺子刊印发售,据说在荆湖北路极为抢手畅销的新传奇,芳期翻了翻第一卷,她其实觉得读来没有多少意趣,还专程把书带着去看望了看望阿辛。
阿辛已经是大腹便便,芳期就约了明皎、阿霓,四闺友在阿辛的居处开了个小小的“读书会”,芳期重点是想听明皎、阿皎对于这本《定三生》有何不带先入为主的见解。
“这写故事的人,对他设定的女主,也就是钱锦素可见异常的偏爱,用笔想将钱娘塑造为完人,说她不但是才情不凡远见卓识,还心性贤良温柔解意,最重礼矩,遵从德行,可这些用词都是作者直书,不曾体现在人物的言行情态,难怪阿期说读来无甚趣味,这啊,都是写书人强加于看书人的印象,描写却不生动,故而像是在说教吧,无法引起看书人的共鸣。”阿辛先道。
明皎一边翻着书,一边也说:“前后矛盾的地方不少呢,书上的钱锦素,尚且待嫁闺中,而那位姜生却是随父亲一时寄住在钱家的外客,与钱家并算不上通家之好,可就被钱锦素邀往了绣楼,当月上中天时分,孤男寡女尚在闲谈,说的话,虽是钱锦素鼓励这姜生莫因一时之困,放弃鸿鹄之志,活像女夫子在教导男学生,写书的人大致是为了赋予笔下女子的德行端正、远见卓识的特征,可真知礼矩的人家,何至于让家中女儿半夜三更还会外男?”
“我看着这一段也觉得怪蹊跷的。”鄂霓半趴在茶案上,笑着道:“便是书中的钱小娘,真替姜生忧急,哪至于非得等夜深人静时分来行劝勉?且她说的话吧,都是些忠君事国的大道理,和那些迂腐的夫子说的话并没多少不同,让人疑惑,难道说姜生听夫子的教诲不觉有理,换成个钱小娘‘指点’,就恍如金玉之言了?”
鄂霓是第一个对这本传奇失去兴趣的读者,不愿再看这个其实狗屁不通的佳话故事。
“我看完了此卷,姜生俨然视钱娘为红颜知己,只深觉坦言情意为对钱娘的冒犯失礼,故则不敢坦诚,硬是将自己憋出了心病,病倒了,钱娘送药,又义正言辞地告诫姜生,说她已经定了婚,与姜生绝无夫妻的缘分,姜生更不该因为沉沦于情事,自毁课业。”芳期又道。
“还真是个女夫子。”鄂霓连连摇头:“可是很奇怪啊,姜生若将心事隐瞒得这样好,钱娘从哪里知道了姜生暗藏的情意呢?”
“写书的人大约是想说钱锦素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吧。”阿辛也摇了摇头:“那我现在看到这个桥段又算什么?钱娘甚至还能留意见姜生鞋子旧了,亲手做了一双鞋子私赠予姜生,她既知姜生对她有情,而她又不肯有违父母之命,做什么要继续让姜生误解?”
“不行了,我看见这一桥段,才要笑死了呢。”明皎手指着一而文字,给阿辛瞧:“钱娘的父亲,也很是惋惜姜生与女儿相识恨晚,自己为女儿定的婚事太早了,为了成全一对有情人,尝试着与何家商谈解除婚约的事,怎知何家却因为钱娘乃世人崇赞,德才双兼的好女子,怎么也不肯作罢婚约,这也太假了。”
阿辛歪着头看了两眼,噗嗤笑出声:“越是诗书礼仪之家,子女姻缘就越讲究个互情共愿,毁婚一事怎能草率提出?如果是经深思熟虑后提出,对方也鲜少强求的,这写书的人有意识,着意捧高钱娘和姜生,这是要将钱娘的未婚夫家何门塑造成为反派啊,那这样一来,钱父真一心为女儿打算的话,又何惧担当背信之名?钱锦素要真是个远见卓识的女子,能不知何家不值信赖,为了一个信字,宁愿屈从委身,真是迂腐之气扑面而来,传奇话本这样写,着实让人觉得乏味。”
芳期于是笃定了,哪怕晏迟什么都不做,丁九山也没法靠着他倾尽余生心血写的这本《定三生》给钱氏平反,写书的人是什么意图根本骗不过看阅无数传奇话本的读者,而且芳期要是预料得不差的话……
钱锦素这姓名并非丁九山杜撰,应当就是何钱氏的原名本姓。
待嫁女子的闺名,怎会让一外男得知?丁九山如此描写,倒是暗示读者钱锦素根本就无视礼矩了,正切合先帝羿承钧对钱氏的评断。
看来话本传奇并不是什么都能著写成功的,丁九山的这番心血,反而会让归州钱门饱受争议了。
她将这本书给覃治送去一版,让覃治转交丁文翰。
丁文翰一看,果然就知道了祖父丁九山的壮举,着实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覃逊这个游手好闲的太师公,也看了两眼丁九山的“大著”,哈哈大笑道:“丁氏一族,源自姜公汲,所以丁九山把他自己写成了姜生,他倒是有甘当绿叶相衬钱氏一朵红花的好意,奈何也不想想他如今声名狼籍,这又能算什么绿叶呢?枯枝败叶,衬出的也只能是残花败柳,近墨者黑,当年看好他是个正人君子的钱氏能有什么远见卓识?”
这话是当着丁文翰的面说来,丁文翰面红耳赤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你也犯不着如此,你那祖父啊,现下也只有折腾折腾这样的事体了,虽会闹出一场笑话,不过不至于再牵连你。”
覃逊摸着胡子,心里亮堂得很,心狠手辣的晏国师到底是放了丁文翰一条生路,只针对丁九山报复,那他这几年的心血还不算白废,丁文翰保住了,日后可为孙儿们的同窗益友,仕途之上,彼此能相互扶助。
岁月不知不觉,又至暑夏。
司马修这日被淮王急邀至淮王府面见,当他赶到时,眼见着淮王身边的少年,一下子顿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