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市这片区域有两条主道。
一条往北,通到城墙根下再折向北城门,是贩菜进城的车马与农户挑担往来的主要通路。此刻,一辆装满姜、蒜的驴车停下,在入市路口的第一家茶水铺子前被拦住。
车把式颇有经验,偷偷朝为首的短打扮精壮青年塞过去十几枚铜钱,低声道:“各位白役大哥辛苦了,烦劳行个方便……”
谁知青年一把搡开,啐道:“少来这套……今日执行公务,许出不许进。”
车把式苦着脸,又凑上前,道:
“俺路上肚子痛,耽误时间来迟了。今日要不把这一车姜、蒜送进去,周菜头那里没法交代。各位大哥,行行好,行行好……”
青年焦躁地抽出一根铁尺,喝道:“再聒噪,就吃我一尺……”
那车把式吓得蹬蹬蹬退回驴车前,无计可施,又不敢离开,急得团团乱转。
听到外边声响,一位皂衣革带腰悬朴刀的汉子踏出茶水铺,喊道:“兀那赶车的,过来。你这车东西,是不是送给周菜头的?”
车把式赶紧一溜小跑过去,点头哈腰道:
“小的见过官爷……姜和蒜正是送给周菜头的。路上迟缓耽搁了,若是再不送进去交差,恐怕被他七扣八扣,连本钱都要折掉大半。”
那捕快哈哈笑了,道:
“今日算你命好,撞到我。如果这车东西送进去,铁定血本无归。来来来,到铺子里仔细说清楚,那周菜头、李鱼户、郑屠是如何欺压你等的……”
车把式惶恐地跟进了铺子,见到满满一屋白役,又骇又纳闷。乖乖,这阵势像要捉拿汪洋大盗,怎又和周菜头等三虎牵扯关系?
坊市通往南边的路口是城里人入市买菜的主要通道,此刻也纠集了十几名白役,同样许出不许进。
姗姗来迟的买菜婆子和妇人们聚在判官庙前七嘴八舌,闲言碎语。她们即使再无见识,见到捕房摆出这般隆重阵仗后,也晓得呆会儿必有大事,等着看热闹。
楚凡回到李素的馄炖铺子后,旁若无人把门口那张桌子拖到街心,从对面李老儿的香烛店抽出三支香点燃插在地上,用铁尺仔细测量了一番后,大马金刀坐在条凳上等候。
他点香的目的,是根据太阳斜照落下的香柱阴影计算出目前准确时辰。另外,这个世界缺乏精确的时间计量单位与工具,动不动就是什么“一盏茶工夫”,“一炷香工夫”,听得他耳朵起茧了也不知道究竟是多久。今日好歹得闲测一测,心中方才有谱。
可他这一举动瞧在旁人眼里,端的是阴森诡异,吓得不敢靠近。
打扫堂前地,朝天三炷香。
试想一下,普通人点香无非拜神,要不送鬼,谁没事点着玩儿?又不是兰麝熏香,檀香沉香。青天白日的在路上点燃三柱香,难道准备送人上黄泉路?
十斤瘦肉剁成臊子后好大一堆,郑屠用牛皮纸包裹好捧在手中,拐出菜市。
街道两旁是杂货店、小吃店、瓷器店,连药店、布店、糖果店与胭脂水粉铺子等也样样俱全,琳琅满目。往常这个时候菜市里人流减少,外边店铺就开始热闹。卖完菜的农户手中有了铜钿,终归要带些东西回家。
有的农户菜不多,又没有门路送档口,便蹲在道路旁摆摊。只要不妨碍店家生意,一般不会被驱赶。但如果捱到午后人流稀少时还没有卖完,就只能挑着担子走街串巷了。
郑屠双手捧着肉臊子,不留神小腿碰到一簸箕青菜,当即一脚踢出。顿时萝卜白菜漫天飞舞,簸箕倒扣到卖菜老儿脸上,竹篾扎得额头鲜血直流。
“你这老狗,专门挡路,想讨打不成?”
郑屠瞪大了眼珠子。
那老儿本待理论,见是郑屠,只得忍气吞声。
边上几个相熟农户一边帮老儿捡拾,一边小声劝慰:“莫理,莫理……强中自有强中手,恶人终须恶人磨……且看他猖狂到几时?”
郑屠已经走出十几步了,听到“恶人”二字掉头,冷笑道:
“咱家便是恶人,又待怎的?阎王殿里敢跑马,骊龙颌下夺明珠。等送肉回来,打死你们这几条老狗。敢在外面叫卖抢周兄弟生意,还没有算账的。”
街道冷清,落叶飘扬。
人们全聚在各家店铺门口,探颈以望,神情诡秘。
郑屠作为城北最大的肉案掌柜,手下有四个熟练刀手,三名伶俐小厮,何曾亲自送过肉?眼下双手捧着一大包肉臊子走在街道,总感觉两旁店铺里的人盯着自己看,悄悄嘀咕着什么。可一抬头,那些人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越往前走越邪门,好生生道路居然无人行。大伙宁愿缩在两旁,鹌鹑似的屏息静声,好像等待什么事情发生。
直娘贼,端的咄咄怪事!
郑屠心里有点不安,合计是不是干脆拉一个人问问。走出二十几丈远后拐弯,就见到一张桌子赫然摆放街心,地面点燃三炷香。
楚凡端坐桌前,手中正玩弄着一根铁尺。
馄炖铺里间的帘子被掀开,小姑娘摇摇摆摆走出,隔老远就笑嘻嘻朝楚凡伸出手臂要抱抱。可刚到门口又看见郑屠过来,于是惊恐地缩回去。
小孩子是最敏感的动物,知道谁对她好,谁坏。
楚凡急忙扭头喊道:
“李素,把盈盈看好……最好把耳朵堵上。等下有些声音会不好听,别吓着她。”
里间“嗯”了一声,如雪皓腕探出帘子,把盈盈拉进去。
大白天撞到路上插着三炷香,郑屠心里有点发毛,连嚷晦气。可书生前倨后恭的模样还残留在他脑海,走到近前反而不害怕了。
楚凡脸色阴沉,大刺刺坐着。
郑屠见他根本不拿正眼觑自己,瞧在金子份上没发作,躬身递上油纸包,粗声大气道:“楚白役,你要的肉臊子来了。”
楚凡扭头看看香才燃了三分之一多,心算出所谓的“一炷香工夫”大约十五分钟。这郑屠在五分钟时间里跺出了十斤臊子,速度可是够快的。
他嫌弃那厮油腻腻的手掌太脏,伸出铁尺一拨。纸包立刻飞出两丈远后散开,恰似下了一阵肉雨。
狗鼻子最灵,斜刺里窜出几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
不一会儿,大大小小黄黄黑黑的狗头攒动,汪汪声撕咬声不绝于耳,哈喇子流淌一地。
郑屠面色一沉。
楚凡静静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不说话。
两旁店铺的人紧张地望着,连大气也不敢喘。
郑屠莫名其妙,见楚凡脸上微微有红印子,思忖他莫非讨李素便宜不成反吃了一巴掌,故而把气撒在了肉臊子上?
但终究是众目睽睽之下被落了面子,郑屠重重哼一声,恼怒地转身欲走。
背后传来慢悠悠拖腔拿调的声音。
“兀那杀猪佬,站住。”
郑屠霍地转回,正要破口大骂,见楚凡右手执铁尺在左手掌心啪啪敲打,眼神如看待宰羔羊,猛一激灵记起了对方身份,忍气吞声道:“公子还要怎的?”
“亲手切十斤猪蹄,要连毛带皮带骨,细细剁成臊子。”
郑屠勉强笑道:
“方才剁精肉臊子,想是要包饺子、馄炖。这猪蹄剁成臊子,没法吃呀。”
楚凡站起身,撩起袍子下摆,一只脚踏在条凳上,把铁尺伸进后颈挠痒痒,瞪眼道:
“直娘贼,你收了老子一两金子,连几个猪蹄都不肯出,是不是想找死?”
那副吊儿郎当又凶神恶煞的模样,哪还像一个书生,简直比泼皮还泼皮,比恶霸还恶霸。
郑屠脑子里“嗡”一下,这才醒悟对方硬塞金子没含好意,借由头存心找茬。
可要他退回金子,又万万舍不得。心道我不与你争,反正一两金子可以买十几头猪。你要猪蹄就猪蹄,要猪头就猪头,自家也好趁机回菜市同周菜头、李鱼户商议商议。三虎的名声如果就这么栽了,以后谁还买账?
“休提啥金子不金子,银子不银子的。楚公子要什么,咱家就弄什么。”
郑屠含含糊糊把金子的事儿揭过,抱拳应道。
“哼,算你这腌臜奴才识相。动作利索一点,在地上的香烧完之前必须送来,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
楚凡冷笑道。
见郑屠快步走回了菜市,好几家店铺关门闭户。
围观的人相互以目示意,表情既紧张又兴奋,沉默无语。偶有细碎议论声飘出,又赶快掐断。
山雨欲来,风声鹤唳。
地上香头堪堪烧尽时,郑屠又捧着一个油纸包匆匆过来。
与上回不同的是,他腰间插着一把剔骨尖刀,身后两丈外缀着十几条汉子,个个提刀拿棍,面色不善。
楚凡好像没看见,依旧面无表情地一铁尺把纸包打飞。
坊市的狗何曾吃过这么精细的肉食,一个个狼吞虎咽,尾巴摇得像拨浪鼓。有的闷声发大财,有的汪汪汪呼朋引伴。
这一次郑屠没有退回去,肥壮的双臂抱在胸前,冷笑着站立原地不动。
他身后的汉子攥紧刀棍,凶狠瞪着楚凡。
店铺里的人也目不斜视。
万众瞩目之下,楚大神棍终于开口,冷冷道:
“杀猪佬,快去切十斤猪牙齿。要上牙不要下牙,细细地剁成臊子。如果带一星半点肉末在里面,老子就剥了你这腌臜奴才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