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凡警惕扫视山脚下的一片焦土,没发现任何异常。思忖现在还不到十点钟,离夜半子时尚早,须寻个隐秘地方藏好。
二十斤酒下肚,人没醉,分量可不是好耍的。楚大神棍背靠树干,解开裤带,嗞……一条热气腾腾的透明水柱直冲十几丈天空,在月光辉映下愈发显得晶莹璀璨。
看谁远,看谁高……呵呵。他童心大起,有意卖弄本事抖了几抖。
只见那条水柱在空中画出了一个大圆圈,中间又有两条相连弧线穿过,正是一幅阴阳太极图。秋夜凉,水柱热,水汽氤氲缭绕,又被微风一吹,陡然扩散,恰似仙人伸指凌空画出了一道符。
身子清爽了,酒劲却微微上涌,楚凡也不刻意压制化解。反正这点儿低度酒水醉不了他,反令思维活跃,胆气粗壮。
噫,好像有动静!
楚神棍从树后缓慢露出半个头,开启天目,望向山顶。
所谓的“义山”,其实是一个大土包。山顶有一块大约十米直径的圆形空地,中心盖了座小亭子。坟山阴气森森,周边僻静,少有人来。因此这里的树木免遭刀斧砍伐,长得格外茂盛。
楚凡见到,此处的天地元气不是近乎透明,而是淡淡灰白,有些地方还夹杂了黑褐色,让人非常不舒服,猜测可能是传说中的阴煞之气。
越往山顶去,煞气越深重,乌沉沉仿佛黑雾一般。
感觉山顶黑雾中,微微散发数点白芒,存在动静。但树木遮挡了,天目并不能透视看清楚。
山顶上,枝叶藤萝密不通风,四个人蹑手蹑脚退回中央坪地。
“奇怪,一道水柱冲天,凌空画出一幅太极阴阳图,这又是什么法术?”
一位淡黄衣衫的女子蹙眉,自言自语。
她身段玲珑,衣饰普通,面庞像隔雾隔纱,令人看不真切。然而声音却如出谷黄鹂,说不出的清脆好听。
噗嗤,黄衫女子身旁陪侍的两位青衣剑婢中一个笑出声,道:“嘻嘻,说不定是癞皮狗撒尿,圈地盘呢。”另外一个见她这么说,也掩嘴跟着嗤嗤窃笑。
三位女子对面的一位黑衣老者哼了声,道:“春花,秋月,不要乱讲。”
黄衫女子仰面,问道:“童叔,你觉得呢?”
老者叹了口气,道:
“这世间,最难缠的就是鬼祟阴物。当年我修道初成,与四名道友在荒山见一洞穴,白骨累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钻进洞底与阴魂大战,最后只我一个人逃出。纵然飞剑在手,可那阴魂没有形体,受创甚微。而我等灵魂法器,却极易被阴魂侵染控制。”
哦?黄衫女子诧异道:“如此说来,阴物岂非无敌?”
“也不是这样的。”老者道:
“乾坤朗朗,灵脉难寻,可阴煞之地更难寻。那阴地除了煞气浓郁外,还需有聚魂之能。身一死,魂魄消散,谁能凑巧寻到一块阴地聚魂?况且太阳一出,天地间阳气刚沛,孤魂野鬼若找不到地方躲藏,自然灰飞烟灭,哪里还能修成阴魂?
所以修炼有成的阴魂,比修士还少。倘若碰到镇鬼之术,依旧免不了烟消云散。但世间鬼少,除了一些低阶法师为了哄骗愚民几个钱,练得一点小神通,正经修士谁会去精研这个?又长不了实力,证不了长生。就算能斩灭万鬼,最后被我飞剑轻易割了头颅,又有何用?
倘若上升到国师境界,一法通,万法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然不在乎魑魅魍魉。然而我等低阶修士,碰上阴魂却极为头痛,除非修习了五雷正法或者镇鬼术。天雷一出,阴魂散,阳神散。正是阴魂克星,也是各种神魂法术的克星。”
黄衫女子轻笑道:
“童叔,我刚才布下的阵法,就是从书中找到的‘四象诛阴阵’,可镇压一切阴秽。”
“公主可曾试炼过?”
“依样画葫芦,还没试过。王城人气鼎沸,阳气旺盛,哪里能够找出一只鬼?”
“那么,请公主三思。刚才见山脚下白光一道,弹指间飘忽十几丈,连我都未必有这样快的身法。况且凌空画出太极图,可不是一般阴魂能够做到的。县城人多,乃阳气汇聚之地。那阴魂竟然不惧,显然道行非同一般。”
“童叔过虑了,给我掠阵就是。阴魂本来就没有形体,不像我们身子笨重,当然跑得快。真要论快,谁能快过童叔的飞剑?”
“丫头,你就别给老夫戴高帽子了。不过这一趟出使姬国,事关重大,最好别节外生枝。我还是觉得,公主应该慎重考虑。”
黄衫女子沉默了数息,哽咽道:
“童叔叔,您是看着若菲长大的。魏师云游不归,云梦大厦将倾,五大供奉只剩下您还孤守王城。我哪是什么公主,只是一个待决囚徒。天下人都知道,都在等待,三个月之后,云梦城破,柳氏王族灭绝。
我们对外宣称,城破之际,才去点燃魏师留下的信香。希望效仿三百年前黄龙真人从天而降,阵斩苍松子,扶越灭幽。其实谁都知道,这是一个大笑话。魏师深入南岭十万大山,妖兽盘踞之地。称三年必归,而三年不归;又三年,还不归。再三年,依然不归。今年,是我们最后的期限,距离年底还有三个月。
可惜魏师在时,我年纪尚幼,没学到什么法术。只记得他临行前说,‘我魏风一介散修,没有亲戚朋友师兄弟帮衬。一旦陨落,云梦必定血光冲天。收你们两姐弟为徒,偏偏体质又太差。现去南岭找寻灵药,一方面为你们易经伐髓,一方面也为自己磨砺提升……’
外边人不知道,童叔你是知道的。十天前我们点燃了魏师的本命信香,却杳无回音。魏师他,他……”
黑衣老者打断了她,道:
“公主不要伤悲,魏师未必就陨落了。倘若身处法阵之中,或者极奇诡异的环境,也未必能够感应到本命信香。”
柳若菲摇摇头,道:
“童叔,您就别宽慰了。魏师高风亮节,护佑了云梦整整三十年。可惜云梦太小,缺乏足够的修炼资源。因此才深入南岭同精怪作生死厮杀,为我们姐弟寻觅灵药,为自己寻觅破境机缘。魏师走后,云梦在夹缝中又苦捱了十年,已属幸运。这世界上,哪有不灭之国,不死之人?
人生百年,如白驹匆匆过隙,早死晚死,并没有太大区别。除非能够叩天门,证长生。我生就锦衣玉食,十指未沾阳春水,该知足了。这一次代替生病的弟弟偷偷出使姬国,无非瞧在他们是厉国死对头份上。送出至宝‘神息’,乞求帮助云梦一把。其实是病急乱投医,结局注定镜花水月一场空。”
黑衣老者叹气道:“神息不是人间物,可惜呀,可惜……”
柳若菲背手而立,呈现出一派俯瞰天下的勃勃英气,轻笑道:
“若菲从小体弱,不能修行高深道术,改为专研阵法。如果上天借给我十年,敢把云梦王城改造成天下第一大阵,谁说巾帼不如须眉?到时候漫言国师,连仙人都未必敢进入。可惜只能够想想,即使云梦不灭,各大国师也不会听任这事发生,毕竟像魏师这样慈悲的修士不多。他们觉得芸芸众生都是牛羊,自己才是上天指派的牧羊人。王族也是羊,头羊而已。
神息不是人间物,视天下法宝灵器如瓦砾。但它超出了人世间能够理解的范畴,所以不能够被使用。说它一文不值也不为过,送走了并没什么可惜。即使留在云梦,三个月后也将沦落他人之手。
乔装易容,小心翼翼赶路,途经阳武。我见这块阴煞之地必定有鬼魅出没,并没有因为荼毒的是厉国百姓而沾沾自喜。百年是修行,一日也是修行。行当做之事,不回避,不退缩。道心放得始终,不忘初衷……”
黑衣老者拱手作揖,道:“公主说得是,童金惭愧,受教了。”
柳若菲欠身回礼,继续道:
“我自幼长在深宫,以诗书为伴。从未与人争斗过,更甭提捉鬼。学了那么多年阵法,今日好歹试用,替天行道。何况阳武县有一小半是云梦国流人,街头巷尾讲云梦公子楚凡威风凛凛,竟然盖过了县令风头。这一次回去后,我会驱赶云梦的青年俊彦离开。大好天下,锦绣年华,哪里去不得?何必与王城陪葬!”
童金点头道:
“公主宅心仁厚,光风霁月……唉,愿天佑云梦躲过大劫。我也听了侍卫打探的消息,楚凡可能踏入铜胎境。世家子弟借助药物,进入铜胎境第一重并不难。但根基不稳,以后想再上层楼,反不如贫寒出身苦熬上去的武者。以前没听说楚氏有这样人物,可能不是嫡系。”
柳若菲轻笑道:
“没有人天生就该比他人高贵,只是投生的运气好坏而已。无论嫡系还是庶出,无论公子王孙还是贩夫走卒,三个月后统统烟消云散……今夜,我也不是什么公主,而是云梦法师。罗盘未一直未转动,想必山脚下那条阴魂还没有发现我们,得引它上来。
童叔和春花秋月,请为我掠阵,不必担心。四象诛阴阵最能镇压阴物,何况我手中还有法器,邪魅不能靠近。阵法若成,不到万不得已,你们千万不要破阵而入。否则,主持阵法之人将受到严厉反噬。”
童金点点头,纵身跳上了一棵大树。
春花秋月两剑婢一个解开搁草地上的长布囊,露出一具七弦瑶琴,一个用丝巾仔细抹干净草地中央亭子的台阶。
忙完后,二女纵身上树,英姿飒爽拔出宝剑,严阵以待。
柳若菲坐在石阶上,身前草地摆放一个小罗盘,膝盖上搁着瑶琴,轻拨丝弦。在朦胧的月光映照下,肌肤如玉,衣袂飘飘,仿佛仙子临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