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脸本就是一副面具,它会随着心情改变。
人怒,面容可怕。
人喜,面容可爱。
人脸岂非是一副面具!
这不可否认。
那人为什么还要戴着面具,恐怕只有戴面具的人心知肚明。
面具背后,人究竟要隐藏些什么?
恐怕也只有戴面具的人自己知道。
人摘下面具,却露出另一幅面具,这实在很没必要。
到头来,你以为自己摘下面具了,才惊觉自己早已与面具融为一体。
寒冬,飘雪。
一年的尽头总是令人感到惋惜。
少倾不会惋惜,他非但不会感到惋惜,而且很有满足感。
只要你发奋,没什么会感到惋惜。
这半年他很勤奋,面具人授他的每一招,每一式,他都重复了不下十万次。
他天生就不是一个学武的天才,万事开头难,他吃的苦绝不会比任何人少。
他挨的饿绝不会比任何人少。
他流的汗,流的血也绝不会比任何人少。
要练成最上乘的武学,就必先受最低等的痛苦。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短短六个月后,他已经能与面具人对上三十招而不败。
在练武方面,连面具人都不得不承认,他虽非天赋异禀,但体内的潜力实在不容小觑,就像一个未被发掘的海底宝藏。
——他本是就是一座尚未爆发的火山。
——没人知道结果会是怎样,也没人会去想象。
他勤练武功只为两个目的,而其中一个目的今日可以达成。
今日是冬至。
面具人答应他,如果接得住她四十招,她就摘下面具。
少倾从未见过她的真容,也从不知道她的真正身份。
面具人总是冷冷告诉他:“你只管叫我师傅,其余的一切不准过问。”
所以,他从不问。
而今日终于有机会知道,他怎会不期待,不兴奋?
他的出手更快了,比起上一次更快,更准,更狠,更老练,也更无情。
面具人不免有些吃力,她怎料到这个年轻人的欲望已经膨胀至这般地步!
——她的武学就是一门贪欲的试炼,越是贪心,武功就越厉害。
以他现在的武功,走出去已经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了,足以媲美六大派的掌门。
他不要媲美,他要超过,他要做天下第一!
更快了!
少倾的这一掌快得身影都消失,不留下一点痕迹。
面具人环顾四周,在等待。
等他再现身,再现身时便是出手之时。
外面的风更猛,雪更大,风在呼啸,白雪纷飞。
屋内却暖。
但,面具人的心却寒了,因为她已没有十足的把握接得住少倾的杀招。
他的杀招宛如雪花落地般无声,又如一阵狂风,顷刻就到面前。
“咻”的一声。
少倾的身影从天而降,一指向下直攻面具人的天灵盖。
面具人以勾手相对,将他的杀招化去,另一只手接驳前臂,伸出三指锁住少倾的脉门。
她以为万无一失。
她错了!
少倾掌风如刀已至,一波淡蓝的掌刀划过面具人右肩的丝发,一束青丝被削,落地无声。
如飘絮般,落地无声。
面具人松开三指,淡淡道:“有进步。”
少倾道:“多谢师傅手下留情。”
面具人冷冷道:“我没留情。”
她接着道:“你知道我出手从不留情的!”
——她出手确是从不留情的,第一次过招时,招招致命,以致少倾摊在床上两日两夜,动也不能动。
少倾道:“师傅之恩情,徒儿无以为报,请受徒儿一拜。”
他正想下跪,忽然感到膝盖一阵剧痛。
面具人一脚已踢出。
她挥一挥衣袖,怒斥道:“不准跪,不准轻易向人下跪,包括我!”
少倾内心莫名有股感动,他动容道:“听师傅的。”
他走近两步,露出孩子般的微笑,道:“师傅,今天是冬至。”
面具人坐下,喝了杯热茶,应了声“嗯”
少倾笑道:“师傅,你可记得承诺过我些什么?”
面具人侧首,冷冷道:“当然记得。”
少倾支支吾吾道:“那…”
面具人点了点头,道:“今天不用练功了,出去走走吧。”
少倾道:“师傅,外面大雪,举步维艰,我还是老老实实呆在这吧。”
面具人忽然笑了,道:“你自己说的,我可没逼你。”
少倾又道:“师傅,你还记得你答应过徒儿什么吗?”
面具人沉默半响,点了点头。
少倾道:“那徒儿可以见见你的庐山真面目了吗?”
面具人冷笑一声,缓缓道:“适才你仅接住我三十九招,并没有接住我的第四十招,还差一招。”
少倾苦笑道:“可我不是赢你了吗!”
面具人字字道:“还差得远。”
少倾道:“也只是差一招,下一次,我十招之内就能打赢你!”
面具人沉默。
沉默就是承认。
她也深信下一次,自己未必再有把握赢这个徒弟,因为他进步得实在太快,宛如一轮旭日东升,发出的第一缕曙光撕破黎明前的黑暗,腾空而起,瞬间就高高挂在天边,普照大地。
少倾岂非又如这轮旭日?
初生的太阳总是万丈光芒的,同时也是锋芒毕露的!
最顶峰之时也是最危险之时!
可惜面具人已不知道还剩多少时日可以令少倾明白这个道理。
眼看着自己培养的徒儿一日又一日被欲望所吞噬,所学的武功一日比一日精进。
她本应感到很高兴。
这本就是她的出发点,但,为何此刻,她却皱着眉头呢?
人有欲望是好事,被欲望控制绝对是一件坏事!
可惜,她已经时日无多。
她体内的毒虫早已将她的五脏六腑撕碎,她中的毒早已渗入骨髓,若非她内功之深厚,又怎能撑到这一日。
冬夜,寒风彻骨。
淡淡的月光洒在窗前,师徒二人正在吃饭,天气寒冷,饭菜一上桌很快就变得冰冷。
冬至,冬至大过年。
何以连一点暖胃的食物都没有呢?
少倾道:“师傅,我有酒。”
面具人微微点头。
——平时师傅是滴酒不沾的,但,今日是冬至。
可以破例。
两只瓷杯很快就斟满。
烈酒下肚,身子回复几点暖意,暖洋洋的,很舒服。
面具人忽然停住碗筷,欲言又止,将杯中酒倒在少倾的酒杯上。
“我不喝,你喝。”
少倾惊讶道:“师傅,今日冬至,喝一杯吧。”
面具人呵斥道:“我都说了不喝!”
少倾闭上嘴,未完全闭上,喃喃道:“不喝就不喝,当心今晚冻死。”
面具人想喝,但不能喝,酒是穿肠毒药,一杯下肚,就会催动内毒,她体内的毒虫就像大地回春一样肆意出动,狂然撕咬,这种痛叫做生不如死。
喝酒就是自杀的行为!
面具人道:“你体内的‘离人泪’,我今早已经化去一大半,剩余的就要靠你自己勤练武功,多出点毒汗,方能尽散。”
少倾道:“知道了,师傅。”
面具人冷冷道:“光是知道没用。”
少倾忍不住,开口道:“师傅,今天怎么说也是过节,你老人家就少说两句,多吃口菜吧。”
他夹起一块鱼肉放在面具人的碗中。
他知道面具人喜欢吃鱼。
渐渐地,他自己也喜欢吃鱼。
面具人垂下头,黯然说:“这些事现在不说,恐怕以后想说也没机会。”
少倾吃得起劲,并没留意面具人说的话。
这六个月的相处,少倾早已当面具人是自己的亲人,即使她多么喜怒无常,多么凶残狠毒,毕竟自己现在的一套惊世武功是从她身上学来的,就这份恩情而言,少倾对面具人再无恨意。
只有感恩。
少倾就是这样的人。
别人对他好,他就对别人好。
只是少倾有一事始终不明白:这六个月期间,师傅没有说过半句路不通的坏话,也没有要找路不通的意愿。
少倾经不住想起,当日回雁峰上的几句话。
“你教我武功,目的不过是想留住我,利用我帮你找到路前辈!”
“没错。”
“倘若我不学呢?”
“你不会的!”
昔日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夜,更深了。
四下已经没有一点声音,静得可怕,静得甚至雪花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往日的这个时候,他早就倒头大睡,一觉睡到天明。
但他没睡。
他听到脚步声。
面具人点起一盏灯火,推开虚掩的木门,走出庭院。
积雪堆满脚边,风在狂啸,扑到面上,冻得人心碎。
她带着面具,所以感受不到这份心碎的寒意。
面具人深深地吸了口气,呼出来,又再吸一口气,呼出来。
重复了三次。
她呼出一口白气,然后纵身一飞,在狂风中耍起一套掌法,时快时慢,时长时短,时前时后,时左时右,令看的人眼花缭乱,话虽如此,也不失为一套好掌法。
少倾透过戳穿窗纸的一个小洞的在看,看得入神。
就像第一次目睹面具人出手一样,看得入迷。
“这套掌法怎么从未见过?”
“难道是师傅的压箱宝典?”
他竟看得如痴如醉,两眼目不转睛时,两只手却照着葫芦比划着。
面具人一手摊在风中,抄起几片雪花,暗运内劲,瞬间就化作几道烟气,掌风犹快,切换得恰到好处,隐隐约约中,可以看见几团幻影游走在身旁。
就在此时,面具人忽然怔住。
她的素手宛如一条魅影般的毒蛇出击。
一掌毫无预兆地扑来,少倾面前的成片窗纸遭那鬼火一烧,融化为灰烬,风一吹,露出他那光洁饱满的前额。
他本以为面具人会破口大骂。
本以为。
面具人却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久久立于雪中。
少倾的脸色已冻得有点发青。
面具人终开口:“这套掌法,你学不来。”
少倾道:“为什么?”
面具人黯然道:“这是套解毒的掌法。”
少倾木然道:“解毒的掌法?”
面具人点头。
少倾笑道:“那你半夜练来作甚?”
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
“师傅,你..你中毒了?”
他几乎喊出来,但并没喊出口。
面具人点头。
点头,不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面具人冷冷道:“怎么还不睡?”
她看似转移话题,实质也算是关心的一种。
少倾怔住,字字道:“我睡不着。”
面具人道:“为什么?”
少倾走出来,缓缓道:“有些事理不清我是睡不着的。”
面具人笑了,道:“剪不断,理还乱,说的真不错。”
少倾目光闪动,道:“师傅…”
面具人道:“你难过?”
少倾点头,人皆有情,人非草木,他又怎会不难过,自己的师傅中毒多时,竟蒙在鼓里。
面具人摇了摇头,道:“心不狠,做不成大事,今日你为我难过,难保你日后对着敌人会心慈手软。”
少倾道:“这不同,师傅对我有恩。”
面具人大笑,这一笑在风中却听出凄戚之意。
笑久了,她缓缓道:“倘若你的敌人对你有恩,那你还杀不杀?”
少倾彻底沉默了,呆立风中,这个问题,他真答不出。
“但师傅并非徒儿的敌人,我为你难过又如何呢?”
面具人怒道:“蠢材!你能保证为师日后不杀你?”
她背负双手,紧接着道:“你要记住,这江湖中,本就没有绝对的朋友与敌人,所有的角色都不过是利益驱使,你的朋友能变成你的敌人,你的敌人也可以变成你的恩人,只有你自己才是永恒不变的!”
她说的一点也没错。
少倾道:“那师傅你呢?”
面具人哽咽半响,道:“我…我无话可说。”
所以,面具人摘下了面具,露出真容。
她转过身,缓缓问道:“我是不是很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