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城距离陌阳有数十里,这里民风淳朴,老老少少都是憨厚老实的。男人女人们过着日出而作日日落而息的平凡日子。四月的天儿,天气将将回暖,还落着冬末近春的雨水。
小河边上立着一个高挑却瘦弱的女人,挽着裤脚踩在刚刚化了雪的河水中,水温仍旧冰凉刺骨。天上的雨点子渐渐大了,她手上的动作也越发麻利起来,侧过头望了一眼脚边的平石板,上头还堆着一小摞衣物。岸上不远的地方隔着一个大木盆子,里头装着大半盆清洗过的。
女人的模样原该极漂亮,只可惜,她的左边额角有一道又长又深的疤痕直入发际,触目惊心,显然,她是从阎王殿里滚过一遭的人。一张花容月貌便被那道狰狞的疤痕硬生生地毁了。
远远的土路上走来一个梳着双辫子的姑娘,十七八岁的年纪,模样并不是多出众,眉眼间却极是灵动,透着几分年轻的朝气。她撑着伞走过来,站在岸上远远地望着女人,眉头拧起来,喊道,“阿敏,我给你留了饭,过会儿再来洗吧。”
叫阿敏的女人闻言抬了抬头,朝那少女笑了笑,一下一下地用洗衣棍打着衣裳,回道,“也没多少了,过会子便回来,你别等我了,先回去吧。”
少女瘪瘪嘴,蹲下来拨弄起木盆里的衣物,脸上霎时便通红起来,怒道,“这不是桃儿和柳儿的衣服么?你凭什么帮她们洗?”
女人无谓地笑了笑,望了眼少女,笑道,“我的好青如,就别恼了。反正都是洗,洗谁的不都一样?”
“就挑准了你好欺负!”心头的火蹭蹭地往上冒,少女气不打一处来。
女人是三年前被她和府上的何嬷嬷从河边救起来的。那日天上下着大雨,她一身的血迹晕倒在河畔,自己和嬷嬷便将她救回了姚府。好一番照料,人算是醒了,却一问三不知,什么也记不起了,问她名字,只说隐隐记得一个敏字,便只好叫她阿敏。
姚府的主人姚道原是尧城的知县爷,姚夫人吃斋念佛宅心仁厚,见她孤苦可怜便将她收下做了个杂活丫鬟。
大夫说女人的脑子受了伤,刚刚救活时恐怕还是生产完不久,在冷水里泡了那么长时间,今后想要再有孩子是难了。青如心头很是同情她,看阿敏的年纪也不大,也就是二十出头。生过孩子都不打紧,总会有些乡野人愿意娶她,不过,难有子嗣这个病根儿落下了,将来要嫁人可就不好说了。
望着女人的目光不由地更加柔和,叹道,“也真是拿你没办法,像你这么软柿子好欺负,今后还不得被人骑头上去?”说着便晚起裤脚和袖子下了水,拎起一件儿衣裳洗起来。
阿敏知道青如贯是个刀子嘴豆腐心,面上浮起一个憨憨的傻笑,“姚府里都是好人,谁会欺负我啊。”
青如嗤了一声,“好人?”说着将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拎起来凑到她眼前,没好气道,“好人能让你帮着洗衣?大家都是丫鬟,伺候主子也便算了,没的还得去伺候她们,凭什么!”
青如这番话说得一半对一半错,虽然都是丫鬟,桃儿柳儿都是在前院儿伺候的,平日里的活计是给主子端茶送水,都是些体面活。她们却不同,她们是后院儿的杂活丫鬟,成日不是浣衣便是烧火,连见主子一面都难,譬如说她吧,进府三年了,从来都没见过姚知县,如何能一样呢?然而青如此时正是气头上,阿敏没将这番话说出来。
两人都是手脚麻利的人,一小摞衣裳不消半会儿便洗完了。阿敏抬起衣袖擦了擦额角,端起木盆子上了岸,随意地甩了甩脚上的水,便趿拉上了放在一旁的布鞋。
青如垂着眼细细地瞧着她的双足,不由皱了皱眉。阿敏的那张脸若没有被毁容,恐怕便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了。低低又道,“阿敏,你一身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吧?”说着又噗嗤一声笑起来,打趣道,“哎,我以前听说过,南丞相的嫡女生得极为貌美,额头上也有一个胎记,你爹该不会是南丞相吧?”
南家小姐?她蹙眉,这个名号儿她可不陌生。到姚府三年,后院儿的丫鬟都是睡通铺,都是一群姑娘家,夜里一聊起来便没完没了。她也曾听她们说起过,说这个南大小姐曾是皇后,还曾垂帘执政,后来又不知怎地被废了后,成了当今万岁爷最宠爱的淑妃……
思及此,她失笑,渐渐地越笑越大声,捂着嘴道,“照你这么说,我不就是娘娘了,我男人不就是皇上?”
“可不一定啊!”青如双眼亮晶晶地凑过去,蹭了蹭她的肩膀,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地笑道,“娘娘今后回了宫,可不要忘了咱们同床共枕的情谊啊!”
“连皇家的事也敢吡哒,你这妮子真是嫌命长了。”阿敏点了点青如的脑门儿,笑嗔了一句。
两人有说有笑地抱着一盆儿衣物朝姚府走去,天边的夕阳渐渐地落了山,细雨也渐渐停了下来。初春的嫩芽儿从土里冒出了个尖尖,北国境内终于开春了。
******
纱幔如雾,麝馥香暖,袅袅的乌沉香从炉子里头升起来,宫室之内一派的旖旎暧昧。明黄的帷帐内纠缠着量具赤|裸的躯体,紧密地交缠在一起,娇|喘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寒冬将将翻过去,宫室内的火热却犹如盛夏。
忽地,女人一声尖叫从牙床上滚了下来,白皙丰盈的身子未着寸缕,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一脚踢下了床榻。狼狈不堪地跪伏在地上,一双美眸盈满了恐惧不安。
“滚出去。”
男人的声音冰凉之中透着怒意,仿佛是极度压抑着内心的狂躁。
“皇上,臣妾……”美丽的女人抱着衣物遮挡在胸前,花容失色,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男人硬生生地打断。
“听不懂朕的话?”他的话语低沉,却隐隐透着几分杀意,“还想你想躺着出去?”
女人被惊呆了,连衣物也来不及穿便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寝宫。撩开帷帐便望见了垂着头候在外头的掌印太监,江路德垂着头目不斜视,朝她微微福身,“小主慢走。”
女人面上一阵羞愤,埋下头便走了出去。
江路德朝重重帷帐内望了望,心头暗暗叹了一声气。自打淑妃娘娘仙去后,皇帝的性情便大变了。过去他虽生性凉薄寡情,面儿上好歹也是温雅如玉的模样,然而如今,他骨子里的暴戾与残忍却暴露无遗。合宫里没有再没有任何嫔妃能够博得皇帝的欢心。
南泱这个名字成了整个皇宫的禁忌,再没有任何人敢轻易提及。
他已经三年没在皇帝脸上瞧见过笑了。纵使是对着念南二皇子,他也不曾有过一丝笑容。
唉。江公公叹了口气。
怎么会这样冷?
万皓冉近乎痛苦地咬紧牙关,扯过锦被裹住自己冰凉彻骨的身体,浑身都在轻微地颤抖。三年来,他从未睡过一个好觉,每晚不是被噩梦惊醒,便是被生生冷醒——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
他双手死死地攥紧成拳,几乎是瑟缩在牙床上,骨骼被握得参差作响。御医院那群废物越来越没用了,什么药都用过,什么法子都试过,依然不能治好他的病,周雪松说,这是心病。
他浑身的颤抖越发地剧烈,宫室内的地龙烧得极旺,暖烘烘一片,能将人烤出汗,他却只感受到钻心的冷,仿佛是冷透了骨血和五脏六腑。
一群该死的废物……为什么不跟着她一起去陪葬?为什么!或者说,天下人都应该跟着她一起死了才是……包括他自己。
“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他闭着眼痛苦地呢喃着,浑身蜷缩成一团。整整三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寻遍了整个崖底,却只见到了柯罗的尸首。那时,他心里存下了一丝侥幸,或许……或许她没死呢?于是又暗中派人在大万境内四处暗中寻找,仍是一无所获。
御医院的那群废物告诉他,她才生产完,身子已经极度虚弱,能支撑那么久全凭意志,又从那么高地上摔下去,不可能活。
刚刚燃起的希望又再度被毫不留情地浇灭,他心中的悲痛没有任何人能离家。
可是怎么会这样痛呢……心头仿佛被刀子硬生生剜除了一块,这是为什么?不是没有见过她死,曾经海誓他亲手了结的她的性命。如今心底这份痛究竟是为什么?
皇帝的神色有几分恍然,昏暗的烛火映照着他的眼,竟有几分晶莹的水光,他伸手覆上眼,掌心瞬时便是一片湿润。
其实心里一直是爱着她的吧,怎么过去从来不知道呢?世间的许多事往往就是这样讽刺,过去一直是他亏欠南泱,如今她竟然就这么死了。
“其实你才是最残忍的。”他勾了勾唇,莫名地苦笑。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君扭动着求收藏~
小贵妃vs大督主,萌萌哒。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