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州志》——三都:花陵、清陵、洳陵。十二县:鲁昌、江月、杨县、真林、曜门、昌亭、林东、林西、清南、清北、清西、留县。
“在温习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不是,民妇王氏。”宅邸林立的芦花巷口,一个穿着破旧的黄脸婆对她身边的丈夫作了个福:“轮到你了,相公,你叫什么名字?”
“咳咳……”挂着两条缺巴巴的袖口,一位肤黑的男子讨好似的干笑着,仿佛眼前站的不是妻子而是达官贵人一般:“小人王林,留香集人士。”
“哦……”满脸蜡黄的唐朱玲忍不住多打量了楚麟几眼:“你不是阔少爷……也不出门的么?怎么学老百姓学这么像?”
“跟大吉学的呗。”楚麟眉尖微微一扬,接着考较道:“到你了,说说看,你为何气色这么差?”
“民妇……这会儿该哭是吧?等等……”唐朱玲严阵以待地憋了一会儿,丧气道:“……我哭不出来。”
“那怎么行?就咱们这扮相,形似神不似,被那些眼刁的家仆一看便看穿了。”楚麟急道:“你眼泪汪汪的,才好教人多信一些。”
“别急,本姑娘……民妇还有压箱底的法宝,这瓶里头装的是泼椒粉……咳咳!呜……呜呜……民妇的孩儿不见了!相公,呜呜,轮到你了,咱们孩儿叫什么名字啊?”
楚麟皱着眉头直往后仰,就算双手连连挥舞袖子,仍能闻到一股针刺般的辣味:“咳咳……王宝宝,小名宝儿。你这瓶到底什么鬼东西?好呛!”
“呜呜……相公陪我一起哭不是更可信?咳咳!”唐朱玲收起瓶子,继续和他串起供来:“那咱们为何来这儿找孩子?”
“游方道士说了,要解灾厄,需求正东。哦,那个打更的过来了,先用他来试试!”楚麟熟练地背着词,眉间再度飞扬了起来。
算卦这种说法是他想出来的。在花陵都城东这片地方,住的全都是花盟会成员,对于他们俩来说,任意一户人家都说得罪不起的大势力。偷子娘娘隐于这批豪商望族中,其势力只怕也小不了。若是今天唐楚二人空手而归也就罢了,万一撞了个大运,头一天就敲响了偷子娘娘所在的这一户,那么做贼心虚的偷子娘娘得知有孩童父母在附近寻找,必然会有所警觉,保不准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为避免刺激到这个势大的凶徒,楚麟特意编造了这个“游方道士”,万一两人不幸被偷子娘娘手下盯上,有那个虚构的“游方道士”在,偷子娘娘在问出那“道士”的下落前,必不敢急着将两人灭口。
只不过,光是在说辞上留陷阱,楚麟仍然不敢安心。他一路走来看似和唐朱玲说说闹闹,其实心中不时泛着忐忑。这等独闯虎穴的做法,实在令他无法安心下来,之前他对唐朱玲的态度比往常随意许多,有大半原因倒是在遮掩心中的畏惧。
“没关系的。实在抽到了下下签,被偷子娘娘围起来的话……”在唐朱玲面前,楚麟撑住了那张冷静的表情,右手却悄悄背到身后,握紧了缠腰中藏匿着的东西。
芦花巷内,打更老人已越走越近,就在他即将闻到泼椒的刺鼻味时,唐朱玲“嗖”一声收起了瓶子,撑着泪眼与楚麟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即将作为痛失爱子的王林夫妇,走进这片檐榫相咬的舞台。
按照唐朱玲计划,他们所用的假身份就是王嫂和她丈夫王林。反正宝儿丢了的那晚,也就是四天前二人的大婚之日。丢了孩子的两夫妇满城乱找也是很平常之事,找不出什么破绽。
只是唐朱玲小时候卖花给富人家时,常被家奴刁难,有时吃个闭门羹也实属平常。所以她也想过,让楚麟假扮一个“员外”这样富庶点的身份,只是被楚麟坚决反对。唐朱玲这才得知,整个花陵都的大宗生意几乎全掌握在花盟会之手,从能耐上来看,便是称作“土皇帝”也使得。就连花陵捕衙总捕头李进来访,没有衙门命令也是极难入府的。所以“员外”这种身份在这种地方根本不好使,除非楚麟扮个“知府少爷”,那些花盟会掌柜的下人或能稍稍恭敬些,只是扮得身份越高,被戳穿的危险也越大。
昨晚商量到最后,见楚麟前怕狼后怕虎的模样,唐朱玲这才不满地退而求其次,选了王嫂夫妇的身份。
“偷子娘娘的手下,看上去是家丁护院,其实应该都是童拐子,而且还是能无声无息掳走人的高手。”看了眼楚麟的表情,唐朱玲亦握紧了衣襟中那些瓶瓶罐罐:“也不怪这浑少爷怕得连鼻梁都冒汗,有这种高手替他卖命,咱们肯定不能打草惊蛇。楚麟说的对,咱们不进府,就在门口苦求着问,若真的敲开了偷子娘娘那一府的门,到时就靠本姑娘的鼻子来闻出线索了……”
“百花迎朝,芳土皆明——”两人怀揣着各自的心思,心念电转间,那满脸白须的老者唱着破晓号已走近了过来。
肩头被楚麟轻轻一顶,唐朱玲顿时心领神会,扯开嗓子哀嚎起来:“宝儿啊,娘在这里啊,你跑哪儿去了啊?呜呜呜。”
正当唐朱玲就要畅游进“哭戏”这门学问的海洋中时,楚麟面无表情地拉了下她袖子:“行了,娘子,别哭了。”
“相公,我心里苦啊,呜呜呜。”
“那个……玲儿,你真别哭了。”
“喂!”唐朱玲紧张地悄声责备道:“老人家就快过来了,你瞎说什么呢?穿帮怎么办?”
“你再哭更要穿帮,哭腔跟台上唱戏似的……”
唐朱玲满脸的理所当然:“我就是跟戏台上学的啊,不是挺像的?”
“天哪,她到底是聪明还是笨我都快分不清了,戏台上的哭和真哭能一样吗?”楚麟欲哭无泪,顿时觉得认真对待这次变装暗访的自己就是个笨蛋。
只是这时打更老头已走到两人眼前:“二位?二位一大早这是?”
楚麟刚想上前拉走唐朱玲,谁知唐朱玲先一步使劲,直接把楚麟甩到身后,对着老人家作痛苦状道:“这位老丈,那个……呜呜呜……我家宝儿在这儿不见了,你可见过一个这么小的男童,五六岁光景。”
或是她第一次扮戏的关系,唐朱玲不但哭腔夸张失常,就连说话的奏调都成了白话戏中的戏腔。
楚麟刚要偷偷,没想打更老人却配合地着急起来:“啊呀,这位小婶子,怎么就哭了呢?”
“看吧,还敢怪本姑娘的演技不好?!”大受鼓舞的唐朱玲悄然回头白了楚麟一眼,立刻再次加足感情,哭得弯下身子直拍膝盖:“我的宝儿啊!呜呜呜……哦,就是我的孩子。不见了!在这里不见了!”
打更老头果然跟着她一同弯下身子,好像也在跟着着急。楚麟顿时只觉大开眼界:“难道是我错了?这花陵都的人和中原其他地方不一样,哭时都是这般腔调?”
“我的孩子,我孩子丢了。”然而几句话下来,唐朱玲这边已觉出些不对劲来:“孩!!!子!!!老丈?老丈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老丈指了指耳朵:“原来是孩子啊!听?当然听不见!都聋好几年了!你一低头我看不见你嘴动,更不懂你说啥啦!”
“……”
一个听不见的老人,自然无法验证两人的扮相到底真不真。一番解释送走打更老人后,唐朱玲那张小嘴就没瘪回去过,始终翘的比油壶嘴都高。
“就算现在是黄脸婆模样,她生气的模样还是挺好看的。”带着不能说出口的说法,楚麟把唐朱玲重新拖出了巷子:“幸好那位老丈耳背,否则就你刚才哭出来的声音早就穿帮了。”
“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唐朱玲念叨了好一会儿,才忍下一瓶子砸他鼻头上的冲动,反问:“那该怎么哭?”
楚麟苦思冥想了一会儿,舔着嘴唇试探道:“再……自然一点?”
唐朱玲的小嘴缩成一个小圆:“污~~~~~”
“这个自然……不是光指声音。”楚麟忙移开了目光不敢盯着她樱唇看,他别过头深吸了几口气,这才继续说道:“我觉得,哭的时候不用一直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有时候只要抽泣就行。”
“抽泣?”歪着脑袋想了想,唐朱玲准备实践了一下:“咯?”
“那是打嗝……”
“那你抽一个我看看。”
“…………呵!”
“不是和我的差不多嘛?”
“不不不,我再做一遍,你仔细看好区别……”楚麟认真地蹲起马步,随后倒吸入了人生中最慎重的一口冷气:“呵!”
唐朱玲果然仔细观察着楚麟的口型,她不断凑近过来,只是两条画眉皱成了一座疑虑的小山:“看不出有区别啊?”
“男人……男人和女人哭是不一样的,尤其是抽泣。你再试一试吧,真正的哭法,那感觉就和……”熟悉的香气在言谈间钻入了楚麟的肺叶,麻痒感竟想一只看不见的野猫般,开始拼命挠爪楚麟胸口,仿佛想要将它那小小的野性从名为“楚麟”的牢笼中释放出来一样。
这时候,楚麟脑中所想的只有一件事:这股野性……若是从猫变成了老虎的话,或许自己就会失控地抱住她?
这个念头带来的凉意是那口冷气的几百倍,楚麟心中仿佛打翻了一缸痒粉,然后在这种混乱状态下,年轻人似乎总是很容易说些令自己后悔的话:“那感觉就和你昨天晚上哭的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