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陵百科——花性篇》——多籽花虽多生于南方,但勤长易活,于中原各地皆有分布。早年木术还未流传开时,多籽花就在饥荒时充作口粮。直至近年陈汉花艺大进,多籽花的效用也就此被挖掘了出来。此种植物性质温温和,花中的营养不易流失,可入菜、入药、榨油,用途广繁。
唐朱玲这一出临阵磨枪,着实是让李进头疼了一把,没有燕君胧在,两人商议到太阳下山,也只想出了一些旁枝末节的补救之策。两人约好分头行事,李进负责挑一位面相苍老,懂急智应变的捕快;至于唐朱玲,另有重任需她完成。
李进管辖花陵都已有多年,只要是在都城之内,不论是找个假冒的唐老爹、亦或找个假继母、甚至是安排酒宴等琐碎之事,处理起来都会占到地利之便。但若仍由楚麟离开花陵都前往秋林驿,那这出假戏想要再唱成真的,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更何况楚麟身上的嫌疑越来越重,此番回门明着是为尽婿礼,可万一他借此遁逃消失踪影,那便是等于彻底失去了抓获夜盗的线索。
所以,唐朱玲的任务,就是必须令楚麟相信唐老爹已经亲至花陵,让这场回门礼就在花陵都城内完成,断了楚麟出城的借口。
“楚麟……这个浑少爷为什么一定要见老爹呢?”
“真的如大哥所说,他已有了逃出城的念头了吗?”
“难道他已猜出了我嫁进楚家的目的?”
“是本姑娘真的不善骗人,还是这浑少爷太过聪明?”
“或是因为……我一意孤行……插手了偷子娘娘的事情,这才让他……”
唐朱玲觉得自己变了,十八岁前的她,除了思考每月哪天溜出去看戏之外,根本没有一个问题能在她脑子里驻留一个时辰。然而在回麒麟阁的路上,她的步子却一点……一点地慢了下来。
“花女出身、初为人妻,成婚第一日便将民间怪谈视为刑案。我还听说,你当着楚麟的面,以询话术查问百姓;还由着他知晓了你出入捕衙、与李总捕头见面……唐朱玲,你已经没有必要留在麒麟阁了。”
虽说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可花陵都的市街上已早早打起了灯笼,霞色灯火交汇在她的颊上,红得就像那一夜的她曾带过的新娘喜盖一般。然而半月前那晚的喜烛温暖、满屋香甜,种种这些回忆,竟都变得模糊起来。反而刘府遇险当晚,燕君胧的冷声叱责却在唐朱玲的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走在街上的她不禁一颤,继而捂住了自己的双肩。一道心浪猛然掀起,将她的自尊狠狠拍落在那块名为燕君胧的冰冷岩石上。唐朱玲忽然发现,那细碎的浪花竟然逆流而上,逐渐润湿了眼眶。
就这样,一个人站在在街道中间,毫无征兆的哭泣冲动淹没了她。不是因为被最景仰人所责备,而是唐朱玲第一次意识到,面对过失,真实的自己远比想象中懦弱太多。
一个人眼眶含泪时看出的景色,总会带着层不可言喻的梦境感。在水汽的包胧中,夕色间仿佛又出现了一个自己,对着唐朱玲戳指便训:“唐朱玲,你好生令人失望。你忘了燕捕头的教诲,忘了当一个捕快的职责。我家相公演谁像谁,他会这么容易受你骗吗?燕捕头说得对,夜盗之所以会对刘府出手,都是拜你所赐!唐朱玲,那晚你乔装改扮去刘府探了路,就已经成了夜盗行窃刘府的帮凶……”
那片幻影的叱责正是唐朱玲内心的隐忧,自从被燕君胧勒令退出麒麟阁后,这份自我怀疑便始终深埋着。此刻一朝想起,唐朱玲顿时只觉得自己一步步都是错棋,就连当晚小意出门寻她这件事,如今想来也竟变得疑虑重重。
“是我吗……是本姑娘的错吗?”不顾周围行人偶尔投来的异样目光,唐朱玲望着西方的天空,口中发出无力的争辩声:“可是刘善本来就不是好人,就算他的银两被偷光也是恶有恶报罢了。”
“可是夜盗呢?李总捕头、燕捕头交付于你如此重任,你便这么搞砸了么?”
“我……”
“燕捕头的教训,你还是没有听进耳朵里!”那个正在天空中训话的幻影变得更生气了:“你放着夜盗不查,却自作主张追着偷子娘娘不放,如此破绽,我家相公早就看破了!而你却一心扑在偷子娘娘的事上,对卧底露陷之事放任不顾。怎么?救下了几个孩子就得意忘形,把追查夜盗的重任都忘在了脑后!”
“我没有,我……”
“你真的用心查过么?你的真正身份,恐怕早就被相公看破,他与夜盗此番不偷宝物,只盗银两细软,应该就是在为逃离花陵都而做准备。他之所以拖了十天未走,只为了休养掌伤而已,而这最后的十天,你又是如何珍惜的?就连麒麟阁的秘密金库都没有查到!”
唐朱玲冤得直摇头:“我查了……我前院后院都查过了……”
而天空中那与她一模一样的幻影丝毫没有放过唐朱玲的意思,仍然以极快的语速咄咄逼人:“你没有查出结果,一切都是无用。此番相公掌伤痊愈,又知道了你的身份,离开花陵都已是早晚的事情,到时候……”
“行了!”一声稍显放肆的叱责从唐朱玲内心爆发而出,她气喘吁吁地瞪了夕阳中的幻影一眼,终于忍不住发起了反击:“就算你就是本姑娘,也没资格教训本姑娘……呜~本姑娘的意思是……反正你知道什么意思!”
那幻影也是眉头一竖:“脸皮够厚的啊小丫头,犯下如此过失,你还不认错?!”
“认错也不跟你认!”唐朱玲转了转眼珠子,顿时往前踏了一步,反击的战鼓顿时敲得砰砰响:“你到底站在谁的那边?一口一个‘相公’,你想要当楚家媳妇,自己当去吧!本姑娘才不要你这种内心呢!”
“哦?是吗?”迎接唐朱玲的,是幻影那猝不及防的莞尔一笑。熟悉的酒窝浮现在幻影脸颊的一侧,露出一个少女既娇羞又带些恶作剧地调皮笑意:“可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呀,我们又分不开的~”
在这一笑下,仿佛所有的对话都镜花水月一般,重新转为一片普通的思绪,印回了唐朱玲的脑海之中。这回她又是浑身一颤,眼前的景色忽然暗了下来,一时间连身处何地都失去了答案。她慌忙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自个儿仍站在那条打着灯笼的街上,可天空中的夕色却已经只留下些许余韵,大片大片的夜色已然铺满了头顶。
那些自责与争论,在幻影最后的恶作剧下,如同沉闷的夕霞一般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却是那星空般铺天盖地而来的另一个疑问。
“是啊,本姑娘从来就只看戏、不演戏,相公他……早就已经看穿我了吧?”绯红色的裙摆再次被踢起,这一次,唐朱玲的步子重新健快起来:“可既然如此,相公为什么还要帮我到底?难道就是因为……我是他的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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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阁一家用膳大约是这样的情况,白天因为吉祥如意四人大多要上工,故而早午膳常常只有唐楚二人单独吃。唯有用晚膳的时候,一般六个人都是在府里的。届时就会让楚麟和唐朱玲在餐堂里先吃,吉祥如意要等他们吃完后,才会进入饭堂,另摆起一张小桌,四人挤一块儿吃第二回。
在熟悉了这种习惯后,唐朱玲就再也没有在日落时晚归过,今天也是一样。
“少夫人回来了!”
在小意熟悉的喊声中,唐朱玲踏进了已经习惯了高度的门槛,一进前院,她不用多想,脚步自然而然地走向了餐堂,也照例鞠起鼻头用力嗅了嗅,闻到了飘满院子的饭菜香。
看来今晚,又是大吉煮的荤汤面。
然后,几个熟悉的身影从后院走了出来,其中一个人身上已经渐渐带上了多籽花的香气,他那绣着金线的袖诀灿灿反光,令人不用注目就能一下子意识到他的存在。
“正好到饭点,开饭吧。”带着那副已经见过好几次的馋相,楚麟看着她,笑了。
……
“少夫人,原来你是去看游街啦?”
晚膳过后,唐朱玲已不像原先那般直接钻回卧房,随着天气的入夏,她在院子里乘凉的时辰也渐渐多了起来。只是麒麟阁就这么点地方,唐朱玲往院子里一坐,四个小厮忙来忙去,总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候。于是在小意的带头下,和少夫人聊天,又逐渐成了麒麟阁里一项最新的活动。
“那三个彪形大汉被关在囚车里,虽然瞧上去吃了不少苦头,但本姑娘一眼就看得出来,那骨子里的凶悍还是没被折腾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唐朱玲已经习惯了主导纳凉晚会的话题:“当初拿着弓弩要灭本姑娘口的,就是这三个匪徒!你们是没看到,他们不禁是童拐子,动起手来的时候也是一点没把人命放在眼里,扣动弩弦的时候,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已经听过十遍这故事的小意仍然义愤填膺:“可惜我当时没醒,否则一定也能助少夫人一臂之力的!”
三如则笑着在一旁斟茶:“是啊,提起这事儿,小的至今还心有余悸,多亏少爷少夫人如今无恙。”
唐朱玲正待再说下去,却见二祥从前院跑了过来,对着她憨憨一笑道:“少夫人,洗澡水烧好了。您吩咐的香薰,都给您放在外屋呢。”
喜洁大约是每个女子都想通的一点,一听有澡洗,唐朱玲也顾不得兴头,立刻离座而去。看着她的背影,四个小厮自然而然围到了楚麟身边,咱们麒麟阁少爷与四人一一对视,这才压紧嗓子开了口:“吉祥如意,咱们没时间了,那档子事儿,明儿就得开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