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陵百说·禁篇》——“霹雳膏遇火则燃,以火药引之,则成摧山裂石只药,其爆裂后虽燃势不盛,然声厉震强,伤人耳膜,绝不可擅制。”
于太师打心眼里觉得,今日运势不太好。
春来驿田多舍少,不多的几间茅屋大多都被花田桃木隔得较远,所以要无声无息将春来驿站周边村民一户户捉拿,其实并非难事。但要这百十来红阳宗教徒扮作当地人,这等原本想来极为简单的事情,真的做起来却是一波三折。
火攻不得不提前,运粮不得不提前,这一系列“不得不”如同滚雪球般连接起来,最终得出一个令于太师白眉紧皱的结论:“看来撤回大寨的时日,也不得不提前了。”
他看了看红阳真祖面朝火场跃跃欲试的模样,心思变得与目光一般复杂。
就在这时,一声霹雳从背后米铺中乍然作响,一些红阳宗徒听出是火铳,还当是陈汉援军忽然杀到,尽皆慌张起来,就连于太师也不顾是真是假,当先一步将红阳真祖扑倒在地,大声呼喝起护卫来。
“上头只要此子这几日远离大寨,可没说过要他性命……难道!”于太师忽然双目圆睁,不顾身下红阳真祖的挣扎,一双铁臂卡得少年越来越痛。脑中,是一个令于太师胆寒,却始终挥之不去的猜测:“下山争功不仅是拿来骗小孩的话,更是上头骗老朽的遁词?上头连火铳都动用了……也就是说,今日老朽会随着这小家伙一道……死在这春来驿?”
于太师今年已近古稀,在刀枪无眼的战场上只待过几年,绝大多数时候却都是在暗箭无痕的权力场中摸打滚爬过的。白莲教在深山发展几十年,即便陈汉的手伸不进来,他们内部也没少过见血。于太师一路从普通教士攀跃为太师,其中也不知踩过几人尸首。不过这老狐狸有一点极为得意,那就是不论多么激烈的内斗,他都从未亲自对同宗下过死手,每一次胜利,皆是他老谋深算,或挑唆或栽赃,引得另外两方虎斗,他自己座山乐观罢了。所以于太师向来只有“用人”的经历,这等“为人所用”的惨痛经验,竟是他六十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
别管年龄城府符合,第一次遇到的事物,其感官总是特别强烈。只见于太师怒贯瞳仁,朝着一片慌乱的宗徒厉喝道:“慌什么?!陈狗送上门来,我等正好为真祖积功累勋!黑刀!”
“在!”
“去看看。”
瞄了一眼被于太师压在地上快闷死的红阳真祖,黑刀最终选择了装瞎:“是。”
“等等!”此时的于太师已将发出铳响之人完全当做了教内的政敌,他思索片刻,狞色道:“将围营的弟兄撤回来,详加辨认,莫要叫陈汉狗混进来。”
他这么一说,周围诸人尽皆一愣,就连奋力挣脱起身,正想大骂几句的红阳真祖,闻言也不禁压住火气道:“此次下山,当是我等施得奇策混入此地百姓中。怎么太师还有陈狗反过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么?”
“真祖明鉴。”看着被自个儿压到灰头土脸的主子,于太师自觉失态,连忙平下气息行礼解释:“那些花陵都捕快一到此处便四处派出细作,实在令人担心我等行踪是否漏出了风声。有教徒曾报,那花陵捕快中有一名神捕燕君胧,为人颇具诡才,老朽也是担心此人会安排手下扮作我宗教徒,所以小心些还是好的。”
包括红阳真祖在内,在座的几名宗门首领见于太师有如此先见之明,尽皆露出了佩服和后怕的神色。不过红阳真祖少年心性,望着仍在燃烧的驿营露出不甘心的神色:“可是那些陈狗如今已被烟熏得半死,我宗此刻撤军,岂非功亏一篑?”
“真祖,毕小功而埋大患……”于太师刚劝了一半,米铺的仓库位置又发出一声巨响,掩盖了他所有的声音。
这回可不是只有一发铳响而已了,从米仓中涌起一道火光,伴随着足以震倒人的巨响。之前铳声响起时,原本只盯着火烧驿营的人尽皆转过身来,将目光转向了身后的米铺。于是乎,这次的爆炸,是在所有教徒的注目下,就这么完整地呈现了出来。
这次爆炸显然并不厉害,若是懂行的人在,便能看出最多就只炸了米仓院子的一个角落而已,可问题是,这些红阳宗徒为了避开驿营火场的灼热,几乎就簇拥在米铺门口,距离米仓就连五十步都不到。如此距离毫无防备地被这么一震,有几个体弱的耳根里直接漏出血来。
“果然是那群出尔反尔的畜生!”如果说方才于太师还只是惊惧怀疑的话,此刻的他脑中只剩下痛恨嗜血:“敢把卸磨杀驴的脑筋动到老朽头上,我看你们是急着想上天觐见明王了!不行,今日他们在明我在暗,就算逃得生路,只怕回山路上也是步步杀机……直娘贼,今日是老朽棋差一招,居然中了这等死局,不过你们等着,就算拼着把那群陈汉官兵放出升天,老朽也要叫你们自损八百!”
正当于太师一个人坐地上发狠之时,一个脸上焦黑一片的人被两个宗徒架了过来。
红阳真祖几乎失声:“黑刀?你……他怎么了?是死是活?”
他后半句话是问扶着黑刀那两人的,因为黑刀本人瞧着已和他的刀一般漆黑,也瞧不出任何气息了。
那两宗徒也没好到哪儿去,皆是被炸得浑身好几处血肉模糊。其中一个伤轻些的咧着嘴道:“埋伏!是埋伏!咱们一进院子,火星子就冒到眼前了!”
“到底是谁做的?”
“回……回真祖,没看见一个人。”
这种毫无作用的回答听得红阳真祖勃然大怒:“把米铺围起来!派精干宗徒,给我彻查南边!还有!按照于太师说的办!把围营的宗徒全部叫回来!”
一旁有宗徒禀报:“弟兄们已开始灭前门的火了,此时罢手,会不会……”
这原本就是红阳真祖适才的说法,只是人的念想要转起来实在太快,眼下红阳真祖心里也剩下“屁股被黄雀啄了”一般的怒意,一心只想回头揪住那坏他大事之人。
虽说于太师红阳这一老一少各自气得面色铁青,但要将那一百位宗徒重新召回,也不是他们发脾气就能一蹴而就的。在于太师还算清醒的提示下,众人先是从两片火场中转移了出去,然后所有人压着脾气耐心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将下山时的一整支队伍重新集结了起来。
人一聚齐,红阳真祖便怒不可遏地再令众宗徒将米铺围了起来,下令彻查蛛丝马迹。
可怜被推在前头那些最低级的教徒,战战兢兢提着水桶跨进仓院,半天却不见有什么可疑之人。虽说方才那声爆炸声势骇人,不过除了粮仓大院的两扇大门被炸飞,一面墙被烧得焦黑之外,里头的粮仓反而没有遭到太多波及,只是堆在得离门口较近的几个粮袋烧着火星,仓房深处一切如常。几名教徒见状,索性直接灭起火来,一瓢瓢凉水泼上去,几处火苗登时被扑灭。眼见预料当中的爆炸没有再现,又抢救了原以为被烧毁的粮食,几名教徒总算转忧为喜,立刻出去回禀了青空。
红阳真祖得报再也按捺不住,亲自带着于太师等人进院查看。众人望着一片狼藉的仓院,对先后发生的一切充满了疑问不解。这时于太师鼻子一动,低吟道:“霹雳膏?”
红阳真祖大惊:“你说什么?”
“真祖,这爆炸听来声势骇人,实际损害却小的很,绝不似寻常炸药,多半是火药中混杂了霹雳膏所致!那放铳、纵火之人,是用了我们剩下的霹雳膏!”于太师并没有再次发火,但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话的模样,却比方才的厉喝更令人胆寒:“只是老朽怎么都想不通,外人是如何知道这些霹雳膏的位置的?”
于太师这句话里的弦外之音,让在场所有人都沾染了寒意,只有红阳真祖仍是满脸热汗,他也听懂了问题的关窍所在,这些汗水是气出来的。只见他愤然一拳砸在墙上,十五六岁尚未长成的肉拳竟将木墙锤出裂痕来。
只听他厉喝道:“咱们多下来的霹雳膏是放在何处的!”
人群中走出一个看着五十多岁,从一开始就陪在红阳真祖身边的宗徒来,用蒙冤的语气大声禀报道:“物资粮草,皆是弟子令狐辽之责。只是……只是弟子知道事关重大,是以亲自将多余的霹雳膏重重包裹,混入在米袋之中,就连弟子亲信也未透露过呀!想必是……想必是放铳之人随意纵火时,无意间点燃了这包霹雳膏,这才炸……”
“令狐教友。”于太师虽然空着手,那只竖起的枯掌却利盛寒刃:“其他米袋皆是在仓房中被就地焚烧,可据黑刀手下所说,他们一开院门便迎面被炸得死伤惨重。若是这袋霹雳膏真如你所说,是混在米袋之中被随意点燃,那爆炸应该发生在仓房内,这些米粮袋都应被炸得四散。可实际上,爆炸是在院门口炸响,显然是有人认准了霹雳膏的位置,将它挪到了院门口,伺机点燃伤了黑刀。”
于太师精细的观察,让令狐辽找不出一丝自辩的机会,当发现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起了变化时,令狐辽身子抖成一片,发疯似的跪在红阳真祖面前,惨呼叫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