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壬回忆录》——我看过一本书,书上说:刚孵化的小鸭,会把第一眼见到的会动的东西当成母亲。如果出生时看到母鸡,它就跟着母鸡走;如果看到人,它就黏着人的腿撒娇;甚至看到一个球,它都会认球作母,而对真正的母鸭不予理睬。一个人长大后会如何?我想这个问题的关键,就在与此人小时候最先看到的人或物吧。
蛟壬是谁呢?
唐朱玲忽然发现,她对蛟壬的了解少得吓人。
第一次见他,是在宥辣子的戏班里,他高深的内功登时便让唐朱玲羡慕不已;后来才发现,这位武功高深之人,竟是楚麟的朋友!他有着和楚麟一样舍己从人的软性子,唐朱玲至今想不通的一件事就是,一个武功这么高的人,为何有时还竟会受楚麟欺负。
这或许是当今脾气最好的武林高手吧?
心里一旦带上了这样的想法,那个桀骜不驯、挑衅王权的夜盗,便不论如何也与蛟壬沾不上边了。
眼下,唐朱玲托着腮,毫不掩饰眸中的好奇,竟把蛟壬盯得露出了一丝难色。而更令他为难的是,楚麟眼中的好奇心也少不到哪儿去。
“编个谎话么?就和小唐是在家里读的书一样,我也说这影术是家传绝技?”
蛟壬竭力思索着,甚至用喝茶拖延着时间,然而透过杯口望前偷望,唐朱玲的眉梢竟微微一皱,那表情像极了看破谎言时的不满与失望。另一侧的楚麟看上去更有耐心,他适时地移开目光,给蛟壬让出了一片逃避的空间。
“不想说的话,不必勉强的。”虽然那一抹好奇确实存在过,但此刻楚麟已然移开的眼神中,回响起这般声音。
蛟壬立即放弃了编谎这个选择。
“其实我小时候……也是先从文的。”
他说话的速度比平时慢上许多,每一个字都在细细斟酌之后才说出来。因为面对眼前这两个人,蛟壬既不想说谎或逃避,却也有绝对不能透露的部分。这般叙话可比单纯编造谎言难得多了。
“只是我去的那个书院有些与众不同,对四书五经涉猎不多,教的东西都很杂。诗词、数术、天文、地理……忠君爱国的思想……甚至是舞蹈和蹴鞠都有。反正就是什么都教一些,但门门都教得很浅,有些科目连入门的知识都没有教完。哦对了!还教洋文。”
楚麟还当自己听错了:“你是说梵文?”
“不是,就是一个西域国家的文字。”
唐朱玲只觉大开眼界:“这么多东西?听着比木术还繁杂,世上还有这么厉害的书院啊?”
楚麟则想到了一件事:“你教我用硫石配火药弹的法子……”
蛟壬点了点头:“是在那里学的。”
“火药的配法乃是朝廷机密,那间书院居然敢教给学生?”
莫说楚麟不敢相信,就连唐朱玲也干笑着道:“这……这的确是有违大陈律的。”
“没关系,反正现在……这间书院已经不在了。呵……是不在了。”
蛟壬发出一声长叹,叹声中情愁之纷繁,究竟是喜是悲、是怒是乐、还是什么别的情绪,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屋外的风声忽然变得很吵,但蛟壬很快反应过来,是屋子里太静罢了。眼前的两人紧闭双唇,不时向对方使着责怪的眼色,蛟壬几乎能听出每一个眼神背后的话语。
“都怪你,多嘴揭人伤疤,你看,提起老蛟伤心事了吧?”
“你也不是一样?哪壶不开提哪壶!”
“还不赶紧说些别的?!”
“你认识他早,你先上啊!”
……
虽然楚麟有时候可以欺负一下蛟壬,但在唐朱玲面前,他可是一直很难翻身的。
所以他只能先上。
“老蛟啊,你既然小时候一直在念书,那后来是怎么会弃文从武的?你若不太愿意透露就算了,我知道江湖中有些师门的规矩就是守口如瓶。”
“这倒无妨。”楚麟小心翼翼的语气反倒让蛟壬心里轻松了不少:“我也没有师门,这身武功,其实是我自学而成的。”
“自学成才?”
唐朱玲的话里带着浓浓地诧音,但尽管这答案匪夷所思,蛟壬的神情却坦然的很。
“虽然说出来很少有人相信,不过我的确没有师父。”蛟壬说话时,大方地迎着两人的目光:“这身内功也好,学习到影术也好,都是拜一个奇遇所赐。”
“奇遇?”
“嗯,是一本秘籍。”
“秘籍?”
“嗯,在山洞里找到的。”
“山洞?”
“嗯,我从悬崖上跳下去了,醒来发现自己摔在半山腰的山洞口。”
“跳崖?”
“嗯……你们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干什么?从悬崖跳下去就能学得绝世武功,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屋外的风声又开始喧嚣起来了……至少唐朱玲是这么觉得的。
“是我的眼力还是太差了么?老蛟的脸色根本不像在说谎,可这事儿……”才刚从之乎者也中解放出的头颅,这会儿又隐隐作痛起来:“他是从哪儿学到这种‘理所当然’之事的?”
这段奇遇本身、疑惑是他对“奇遇”的说法,究竟哪个更匪夷所思?
脑袋里的某一根筋“突突”跳了几下,示意主人唐朱玲还是还是以后再想这个问题吧。
唐朱玲抬起头,看见楚麟脸上还挂着苦思冥想的神情,不禁也笑着劝道:“好啦,这世上本就有很多无巧不成书的。老蛟这番奇遇让他成了武林高手,咱们替他高兴着就好。”
谁知楚麟却道:“武功的事情我是外行,我只是在想,老蛟曾经读过的那个杂学书院实在特别。按大陈律,便是秀才乡师私授学业,所教的学问也需‘在六艺之中’。可老蛟就读的那间书院,居然连外族文字、火药配方都敢教……”
“敢情你能理解跳崖的事情啊?”楚麟才说到一半,听明白的唐朱玲就险些没弄翻手里的茶盏。然后她再赶紧悄悄瞪向楚麟,焦急的声音从紧咬的牙缝中挤了出来:“喂!老蛟都不爱提这事儿,你怎么又绕回来了?”
楚麟这才自觉失言:“……在意过了头,抱歉,抱歉。”
这一回蛟壬倒没有沉湎于过去,却反过来对楚麟也露出了好奇的神色:“小楚,说起来,你怎么对大陈的读书人这么了解?”
“我本就自小读书,自然对文曲一道涉猎颇深。只是我无心入仕,所以一直没去考过功名罢了。”
“那就更奇怪了。你既然想做闲云野鹤,怎么又会对大陈科举的规矩这么了解?”今儿下午一直被人刨根问底,蛟壬也转守为攻追问起来。只见他拿起楚麟出的题目:“你看,你不但熟知应考的规矩与诀窍,就连考官可能会出的题目,你都能大致拟出来。难道你家里有长辈是做过考官的?”
随着蛟壬的话,楚麟眼前闪过一个男人的影像。男人的容貌平平,除了干净之外别无特色,但只有楚麟能看出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他双唇闭得很紧。不论自己如何努力,如何耗榨那颗尚不成熟的心灵,那双薄唇永远紧闭着,从未说过一句……赞扬的话。
楚麟意识到自己走了神,为了不要两人胡思乱想,他正想罗织些解释,谁知嘴快的唐朱玲已抢先了一步。
“你和他认识这么就,怎不知他爹……不知我公公年轻时是文武双全的王府参将?一定是他老人家认识这样的文人,所以他才跟着人家学了这些呗。”
楚麟见状连忙点头。
“哎?我听说大陈的文武官员都是势如水火的,天下十九州每个州牧背后都有个军察看着。”蛟壬捏了捏下巴,依旧一副想不通的样子:“怎么你爹身为武官,也能结交到文官做朋友么?”
“这……士林中人多豪杰,也不是每个人都沉迷于党争的嘛。”楚麟用一句圆滑的话应付了过去,趁着两人一时没有追问,连忙再次岔开了话题:“好了,今日时辰也不早了,咱们还是早点吃饭,各自回去养精蓄锐一晚,明日不论成败,各自尽力就行。”
既然楚麟直接把砂锅藏了起来,那其余两人也没了“打破砂锅”的前提,只得喝完香茶起身往外走去。
唐朱玲习惯走在最前头,她一开竹屋客房的门,门外却忽然有一只小拳头伸进来,结结实实在唐朱玲额头上凿了两下。
中了黑拳的唐朱玲“啊哟”一声便往后退,脚步踩中紧随其后的楚麟,人一滑就这么进了楚麟的怀抱。若是楚麟下盘稳固,接下来应该是一段浪漫之极的镜头,怎奈男主不争气,被踩疼的脚背抽走了力气,楚麟非但接不住,反而顺着唐朱玲的力气一起往后倒去。
前头人家小两口走得近,所以跟在最后的蛟壬自然得拉远距离。见楚麟摔得仓促,蛟壬情急间踢翻脚边竹椅、撞倒了门口盆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后,他才在最后一刻冲上去接住了人。
“啪嗒!”被蛟壬脚步带飞的竹椅从半空摔下来,落地还剩三条腿。
“哐琅珰!”门口一人高的盂兰花盅歪倒在地,泥尘溅了楚麟一脸。
“啊哟哟!我的脚!呸!”楚麟这会儿才终于有空吃痛叫起来,却被花瓶里散落出的泥土呛了回去。
“请问有人……吗?”人摔了,东西砸了,该嘈杂的都嘈杂了过后,来人怯生生的问话声这才悠悠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