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象日记》——虽然我与玲儿在花陵太学中的名字是假,可一同度过的日子、遇见的人、结下的交情,是假不了的。
偌大的中院,被数以百计的摊位分割成了几条通路,变得像个硕大的迷宫一般。
头顶,是象征花仙的樱旗绳纵横交错,身边则是一群群青罩白衫的同学。先生们褪去了往日严厉的神情,在各自的摊位上展示着琴棋书画百般雅致,理事官们的摊位上则罗列着玉镇纸、牛角梳、斑目竽等文人常配的饰品。餐堂早早飘出了香气,中原各地常见的小吃摊从殿堂口一直延伸到百级石阶之下,阶下的两只石狮子头挂花球,仿佛被香气熏得馋津直流。
唐朱玲的目光由近至远,投向了被朝阳映成一片光麟的远方。
那里是一池清澈耀眼的泉水。
花陵太学并未大动土木,这是教园林的先生单独利用山石水脉,于地砖之上单独搭出来的,整座池子约有一艘四桅船这么大,上头还搭起了一座简易的花桥。中院一侧本就建有花亭数间,如今有增了这处景致,“风花雪月、桥舟石亭”文人才子偏爱的灵杰之景几乎凑了个全。
“好漂亮的校园,好开心的人。”唐朱玲喃喃低语着,独自擦过许多个肩头。
以往来旁听的时候,她从未遇上过花陵太学的校祭,这番繁盛的景象,的确是第一次看见。先生、学子、理事官、游客,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节日的喜庆,却比花陵都里的花夜祭更多了几分风雅深邃,不似民间欢庆时这么喧嚣吵闹。
校祭第一日名曰迎仙,要的就是全校欢欣共庆,要以笑颜恭迎花仙降世,保佑全校师生来年平安。
这个规矩唐朱玲自然懂,她也想展颜一笑,可似乎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算了,花女从不强颜欢笑,既然没什么事做,那就边逛边想吧……明日就要正式登台献才了,今日歇歇神也好。”
随意扔下了心中那想不透的疑惑,唐朱玲继续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周遭大多是先生们开设的摊位,上头的字画乐器一个个瞧着都挺贵,可它们究竟有多珍稀,她却终究是看不出的。
热热闹闹,琳琅满目,还有一池泉水。
唐朱玲不由得回想起了不久前的事情,楚麟曾陪她去过两次留香集:“不对,留香集到处都是叫卖声,店铺的东西也比此间差得多了……我怎会想到那儿去的?”
她摇了摇头,正想去花山小径清净一下,眼角却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陆先生?”
“唐麟啊,来,过来坐呀。”
每位先生与理事官的摊位,都是统一的方圆数丈大小,眼前这个由幔布撑起的茶棚也是一样。几张九成新的书桌铺上了台布,充作长茶桌来用。陆凡菲站在两个一个人高的茶桶前,一条粗布围裙套在了红马褂之外。
“陆先生,你这是开的凉茶铺呢?”被陆凡菲热情地拉到了座位上,唐朱玲这才反应了过来。
旁的院生都是亲自在一旁取个竹筒接茶,唐朱玲却被摁在座位上,陆凡菲亲自将茶筒送到了她桌上。
这位兼任先生的理事官额头上,此时已有不少汗珠:“大热天的在外院逛,一定走累了吧?在我这里好好歇歇脚再逛别处。对了,怎么就你一个人?”
握着竹筒的手一颤,一个声音从唐朱玲心中响了起来。
“在留香集的时候,他给你买过一次凉茶呢。”声音在她心中渐渐化作一个花瓣构成的人形,声情并茂地做出回想的表情:“我记得那个竹筒你还没扔吧?一直藏在麒麟阁的厨房里晾着。”
“嗯,是没扔啊。”唐朱玲似乎早已熟悉了这样的见面,在这花瓣人面前,四周欢庆喜气的场景骤然一变,转眼间,就连眼前的陆凡菲也不见了踪影,世上仿佛只剩下了唐朱玲和她两人。
“那个陆先生问的对,我都奇怪呢。那个给你买茶的人呢?你俩不是整天黏在一块儿的么?”
“你……你知道还问?!”
“嗯,这倒是。”花瓣人的五官眉眼逐渐清晰了起来,就像被一只仙子的巧手所粘合,花瓣密合无缝地拼接在了一起,形成了另一个唐朱玲的模样。这个唐朱玲并未身着院生青衫,而穿着平时常见的粉裙红纱,她的头上,高高的花仙髻俏皮地晃动着,将嘴角那抹笑意映衬地更加让人着恼。她冲着唐朱玲笑道:“毕竟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今天可不是唐朱玲能笑起来的日子:“那你拿我开心,不就是拿自己寻开心么?烦着呢……”
“你烦什么嘛?!那浑少爷不是有言在先嘛?说他‘三日之后有话要说。’”另一个唐朱玲双手一叉腰:“依我看,他十有八九是要跟本姑娘倾诉衷肠,你这死丫头不是早就喜欢了他么?更何况你俩也算成了亲,终成眷属这一关都过了,你还怕不能长相厮守么?”
“这成亲……是李大哥安排的卧底之局,哪算真的嘛。”唐朱玲不依地踢了踢桌脚。
“你也下过决心,就算他真是替夜盗销赃的从犯,也会全力替他将功赎罪的嘛!既然决心已下,你还在这里烦恼什么?是怕他怪你?怪你骗了他?”
“知道还说。”
“唉……”另一个唐朱玲扶额:“又庸人自扰,万一他喜欢你喜欢得要死,连受骗都心甘情愿了呢?”
“我可不敢想你这么没心没肺。”唐朱玲嘴上虽不屑,眼中的期望却闪得不轻,只是很快,她又垂下头来:“可万一相公心胸没那么宽广,不肯原谅我怎么办?你也知道嘛,他哪儿都好,就是这男子气概……一点都没有。反正,在我真正开口告诉他真相以前,我都不敢奢想谅解。”
“你这丫头,真被那个浑少爷带坏了。以前你可都是‘凡事做了再说’的性子,现在怎么搞成这么副前怕狼后怕虎的怂样……”
“这事能一样吗?”听另一个自己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唐朱玲顿时一恼,又伸腿向桌脚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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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儿?麟儿?!”
“哎?哦……陆先生……我……”
就在唐朱玲自己跟自己闹别扭的时候,陆凡菲终于用力把她摇醒了过来。
她赶紧环视一圈,之间四周仍是陆凡菲的凉茶简铺,周围饮茶的院生都在用复杂的目光望向自己,陆凡菲也是歪着头满眼疑惑:“这茶……不好喝就不好喝嘛,你踢桌子干嘛?”
“额……”唐朱玲顿时一窘,连忙起身致歉道:“失礼失礼,我刚才是在……”
谁知陆凡菲捏着下巴“嗯——”了老长一声,突然露出顿悟的笑容:“是在想心事对不对?”
“哎?”
“别看我只是虚长你几岁,你的烦心事,我大多也是能感同身受的。”操着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陆凡菲重新将唐朱玲按回了椅子上,在她耳边悄声道:“你是在想楚朱玲对吧?”
唐朱玲被她这话一激,险些没挣扎着重新站起身,还好陆凡菲一身武艺,顶着唐朱玲的蛮力将她稳稳定在了桌前,这才没让四周的院生瞧出端倪来。
“真被我说中了?”陆凡菲悄声道:“我就说,前一阵你们俩形影不离整日磨在一起,怎么今日迎仙大节,反而你一个人孤零零闲晃。怎么了?吵架了?”
“哪有,陆先生误会了,是楚朱玲他……”纷乱的思绪中,唐朱玲强行辟出了一条合理的答案:“他前日身子擦伤了几处,不愿多动,这会儿怕是在学舍歇息呢。”
“不要骗先生我哦,还说他不愿多动,这几日楚朱玲都在替柳先生帮忙呢。”陆凡菲的口吻有些同情:“说实话,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
“唉……也难怪,你是花盟会出身,金枝玉叶,他一介布衣白身,与你在一块儿不知要承受多少流言蜚语,少年书生谁不耗面子,对于楚朱玲来说,这的确是艰难了些。”
见陆凡菲越猜越没谱,唐朱玲赶忙端着茶筒溜之大吉:“那个,陆先生……我……我去找……我去找江师姐了。花仙佑您……佑您……”
见唐朱玲慌张得险些踉跄,陆凡菲也不敢再拦,只得追出茶铺提醒道:“今日是校祭,姬芸的师兄弟们都来看她,怕是不好打扰的!喂!麟儿……唉……怎么跟书里似的,有情人老是遭那么多磨难呢?”
“有情人?磨难?”就在陆凡菲惋惜地退回茶铺时,一个声音颇为紧张地问道:“陆先生?难不成……你都……都知道了?”
听到声音的陆凡菲不禁一愣,她自小练武、内外兼修,自认对气息的把握早已炉火纯青。方才一句话,兼于呢喃和心语之间,几乎比蚊子叫还轻。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人能够听到她话中的内容?
带着诧异而警惕的表情,陆凡菲回头一看,一个穿着青衫的高个儿院生正手拿竹筒,有些紧张地站在她面前。
“你……你怎么好生眼熟?”
“陆先生,你别看玩笑了,你不认识我啦?我是蛟壬啊。”
“哦!你脸没涂黑,我还真没认出来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