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楚风土志》——“禁乐八音”之事,每朝每代不过如是,陈汉亦不例外。凡皇家丧事,百姓一律改穿素衣,民间禁乐百日,违者重罚。这一百天的日子,陈汉时称为“国孝”,乃“为国服孝”之意。
一日之间,太子病殁的消息传遍了唐楚等人所在的洳陵城,不等众人入城,门上已挂上了白绫。
入城后,众人踏着传旨官方才走过的路,地上早已掉满了纸钱,平日不太常见的僧道教众,算命法师都立在大街两侧,各自为仙逝的太子殿下祈福作法。唐朱玲耳朵尖,不时能听见百姓哀叹低泣之声。
一路默不作声地赶路甚是憋得慌,她忍不住靠近楚麟低声搭话道:“我早先一直在花仙庙修行,不知道太子殿下在民间如此深得人心呢。”
“他们是替当今皇上哀伤。东州由贫至富,也就这几十年的事,也都托了志物令之福。”
听着楚麟略有些显摆的语气,唐朱玲忍不住奇道:“哎……你有些怪哦。”
“哪里怪了?”
“楚王殿下虽是皇上义子,你和太子殿下也算得上叔侄吧?”唐朱玲盯着楚麟直看:“亏我担心你难过,刚才苦思冥想怎么安慰你来着,怎么你看上去还没那些百姓伤心呢?”
“连你都看出来了?这是我疏忽了,国孝之期嬉戏乃是重罪……咳咳。”借着咳嗽,楚麟忙举袖遮掩了表情,这才对唐朱玲解释道:“至于为什么我伤心不起来……路上说不方便,等到了客栈再告诉你。不过有一点我可得先说好,我可不是因为薄情才这样啊!”
楚麟这番焦急的自白,仿佛怕极了唐朱玲有所误会。
他如此在乎唐朱玲的看法,这般心意谁能不高兴?饶是身边都是一片哀云愁雨,唐朱玲心里也是阳光明媚。
她笑着对楚麟腰侧一点:“薄情倒不至于,你就是鬼主意太多了些,本姑娘不太放心呢~”
不过情难自禁的调笑才不过两句,唐楚二人便立刻反应了过来此举不妥。心有灵犀的眼神一碰,两人同时警惕地左右观望起来。
此刻众人的身份又成了见不得光的“黑户”,而眼下正是国孝最重之时,他们在街上如此亲昵,少不得受人留意。然而唐楚二人偷眼瞧了一圈,却发现四周竟无人留意到他们方才的亲昵,虽说百姓们一个个都在指指点点,却皆是冲着队伍的最后。
唐楚二人一看,表情纷纷精彩起来。
走在队伍最后的蛟壬和燕君胧,不知何时已经肩贴肩走在了一起,不仅如此,两人还挽起了手,就连离远一侧的双手也伸向了对方,双掌就这么贴在了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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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是“如胶似漆”的赶路,当众人一路谨言慎行地赶到客栈后,蛟壬和燕君胧竟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剩下的六人都不会武功,谁也不知道这两位高手是何时销的声匿的迹。面对这种状况,楚麟也只好相信蛟燕二人不久后就会返回,当下先决定众人在客栈里住下再说。
燕君胧订了一间上房,而蛟壬订下的是一个通铺。原本众人是想由两位“活药婴”女子住上房,其余人不分主仆在通铺将就一晚的。如今蛟燕二人一时失去了踪影,楚麟不放心让唐朱玲一人待着,便假公济私地挤进了上房中。
在掌柜面前,楚麟直接将唐朱玲称作了“内子”。不管真假,唐朱玲和楚麟早就是拜过堂成过亲的。何况现在众人也是逃亡之中,这种时候唐朱玲自然不会故作扭捏地多生事端,干脆利落地默认了楚麟的“企图”。
洗漱用餐一番去过乏后,吉祥如意便分头进了唐楚二人的上房,没有外人时,楚麟丝毫不讲究主仆之分,六人都围坐在圆桌前,谈论起之后的出路来。眼下走失了两个人,余下他们这些不会武功的人,要说心中没有忐忑是不可能的。
之前众人进城赶路之时,唐楚二人走在最前头,蛟燕则落在最后,楚麟先问了问走在中间的四人,然而吉祥如意皆没留意到蛟壬和燕君胧的动静,更不知他们是何时离队而去的。
“老蛟不会是带着君胧出去玩儿了吧?他向来不怎么在乎礼法,定是心血来潮,没和咱们打招呼就把君胧拐走了。”唐朱玲又好气又好笑:“江湖儿女果然不一样,才认识几天就敢这么当众定情呢!”
看着唐朱玲一副又是惊讶、又是替两人高兴的样子,楚麟倒是露出了一副头疼的神情。
自从经历了这数月的风波后,唐朱玲的眼力见儿可早已今非昔比,一见楚麟低头,她便自省道:“你好像很担心似的?”
“玲儿……你觉得那两个人,是情投意合的模样吗?”
“燕捕头才看不上蛟大侠呢!”这种时候能毫无顾忌插话的,也就只有二祥了:“他们两个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嘛!燕捕头跟冰山上的仙女似的,蛟大侠武功再高,也是和我一样的莽汉,不可能的。”
“我看蛟大侠对燕捕头也未必倾心。”有人开了头,小意也就慢慢放心地说了出来:“他们走在一块儿的时候,我不但没觉着两情相悦……反倒有种凉风吹脖子……冷飕飕的感觉呢。”
“啊?”唐朱玲愣道:“那他们不是……”
“至少现在不是。”楚麟说着,挤到了大吉身边,用远侧一边的手与大吉双掌相对,解释道:“这个姿势,与其说是亲近,反而更像在比拼内力呢。”
“不会吧?”唐朱玲貌似很失望一般:“那他们现在……是在找个安静的地方打架?”
与蛟壬略熟的大吉慌道:“蛟大侠和燕捕头武功这么高,这要真打起来,还不把洳陵城也拆了啊!”
“就算这样,咱们暂时也束手无策。”比起其他几人,楚麟的神色却最为轻松。他话锋一转:“现在应该决定的是,等玲儿的身世之谜解开后,咱们新的麒麟阁要定在何处?”
“新的麒麟阁?”
“嗯,父王既然来了东州,只怕是不会走了。虽说这片芳土甚是合我心意,但每日活在父王的掌控之中,随时都有可能再被带回去。趁着现在国孝之际,我要早做打算,先找好一处新的世外桃源,再隐姓埋名融入其中。”
唐朱玲恍然大悟:“你是说,这百日是国孝,你爹会忙得没空找你么?”
她这一问,让楚麟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神情,不仅楚麟如此,就连吉祥如意四人都各自低下了头来。
“你们这是什么反应啊……”见他们这副心知肚明却顾虑重重的模样,唐朱玲颇没耐性地指着小意道:“小意,你说。”
后者立刻把头埋进了领子里:“我……小意不敢。”
楚麟叹了口气:“我虽与父王不睦,不过他们四个毕竟是从小在王府长大,有些指贬父王的话自然不好说的。”
唐朱玲的手指方向一改:“那你告诉我呗。”
“我身为人子就更不好说……罢了,都已经不孝过一次了,再而三也无妨。”实在不忍心看唐朱玲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楚麟只好破罐子破摔起来:“玲儿,你对当今朝廷了解多少?”
“哎?”冷不防冒出这个事关陈汉中枢的问题,唐朱玲愣是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说得再直白些吧。父王已经年近古稀了,皇上的年纪比父王更长许多,说一句老寿星都不为过。”楚麟顿了顿,然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说道:“如今太子病殁,皇长孙羽翼未丰,臣强主弱,这是每朝每代的大忌。我敢断定,咱们陈汉的七位王爷是绝不会安分守己,就这么等待皇长孙长成继位的。”
皱眉,抿嘴,眯眼。
几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却在唐朱玲脸上先后组成了一连串生动的神情。
认真倾听——不知所云——苦思冥想——替主担忧——似有所悟——不敢相信——却也无从反驳——最终只能震惊莫名。楚麟就像在翻一本书一样,将唐朱玲这个小儿女的心思从头读到了底,而这本书最精彩之处,就在她的结尾。
令楚麟没有想到的是,唐朱玲的理顺了所有道理后,竟露出挣扎的神色来。
“难道她……”
楚麟发现,他竟几乎不敢猜测唐朱玲心中的念头,只是静静地陪在一旁,等待着她自行做出决定。这种寂静大约持续了一炷香时间,积聚在唐朱玲眉间的不甘终究缓缓散去,这位花女捕快重重叹了口气,这才露出了释然一笑。
“着实吓死我也。”楚麟抹了把额头:“我还真怕你要进京勤王呢。”
“要是我有老蛟或者君胧这样的本事,说不定就真去了哦……”也不管吉祥如意四人目瞪口呆的模样,唐朱玲享受着与楚麟间独特的默契,笑道:“不过想想还是天方夜谭之举。且不管我唐朱玲如何渺小,君胧所说‘活药婴’都还未证实。守正辟邪虽然对,可是一屋不扫就想扫天下也只是空谈嘛!”
“的确,还是先定下眼前的事。”楚麟轻轻一拍桌面,对所有人宣布道:“如今父王定会加速安抚东州之乱,借机拿下花盟会这块肥肉。我们就要撑他老人家积聚实力的空档逃离这个漩涡,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