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何平日里上朝下朝也路过这街市。白日里只觉得异常繁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玉盘珍馐,豪奢之至。没想到夜幕降临后的街市,更是有了另一番景致——画船的桨波,撩人心弦的歌声,美人们身上色彩纷呈的罗裙,纷纷为之染上了一层温和的暧昧。
萧何瞄了身旁贵气痞气各自参半的段衡一眼,他眼眸微合,仿佛已然陶醉在这迷离夜色之中。
哼——纨绔子弟,萧何心底暗骂。
不过这段衡模样其实算得上清俊,若说和慕初然相比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大概在于他少了几分凌厉,多了一点温柔。不过那一点温柔像极了在美人堆里养出来的,因为虽然明显,却极其难达眼底,像是习惯,又像是敷衍。
最令萧何感到费解的是,他明明可以活出一个真正的贵族子弟的清贵之气,却偏偏流连温柔地,酒肉宴,用层层伪装掩盖自己。他背后要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萧何正在出神,段衡却突然敲他脑袋,笑着低呼一声:“萧兄,发什么呆呢,咱们走啊。”
萧何差点忘了自己跟他出来是“风流”的,这一扇子敲醒后,心下又是万般无奈,只能随机应变吧。
桥畔停了一只小巧的乌篷船,段衡和船夫聊得兴起,显然熟门熟路。萧何站在船尾乐得清闲,看两岸红红的灯笼在河水里的倒影,被船浆捣碎后又兀自还原。
没过多久二人便上了岸,眼前高楼临水而建,高台林立,香风频起。高阁之上正是玉轮当空,其下月光如洗,九重纱幕的点缀当真让这里如梦似幻。
萧何虽为美景惊艳,但仍旧踌躇不前。段衡只道她害羞,扯着她的袖子就拉了进去。
进入如梦楼内,处处衣香鬓影,笑语连连。
“段世子,今个儿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夏冬二位姑娘有客了,您要见春畔还是秋屏?我让她们提前候着。”花枝招展的鸨母很是殷勤。
段衡嘴边一直习惯带着笑,这点笑意让他显得一半风流一半温柔,最能消受美人恩。他并没有着急回答来人,而是直接偏过头问萧何,满楼中看上了哪位妙人儿。
萧何闻言一愣,随即扫了一眼,。她目力极好,指了二楼晦暗处一位弹琵琶的姑娘。
“这位爷能看上她,那是她的福气,这丫头确实弹得一手好琵琶,可是咱们如梦楼里琵琶女向来是卖艺不卖身啊。爷,您看……。”鸨母有些为难。
“规矩有破才有立嘛。快去把她叫来陪着,这可是我的贵客。”段衡毫不为意,扔了一锭元宝给鸨母。
鸨母连连点头,“是老身记错了,记错了,这就给您叫去。”
“如梦楼里规矩多,还请萧兄不要见笑。”
萧何没有作声,只微微颔首,她此刻莫名觉得段衡嘴角的那抹笑很是不顺眼。
一会儿的功夫,段衡左拥右抱上了楼,萧何也被领进了一间闺房。
房中坐着一个小姑娘,正是刚才自己随手指的那一位。刚才清丽的服装已经换成艳色,装扮一番,更是衬得人如花娇,含羞带怯,两个眼圈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这小姑娘一见萧何,先是觉得这位公子可真俊,随后被他脸上的血痕骇到,随后想到自己就在刚才命数突变和即将遭遇的事情,又自怜自艾欲流下泪来。
萧何也不去劝她,她向来懒得劝人。兀自找个贵妃榻坐下了,自己给自己沏了盏茶,嗑了两把瓜子,估摸着这小姑娘哭够了。闲闲地说:“我不动你,给我弹首琵琶曲听吧。”
小姑娘一愣,半信半疑地去取那把琵琶。两指一挑,吴侬软语甚是温柔。萧何侧耳静静辨上一辨,唱得正是《玉楼春》。
难怪段衡爱往这种地方跑,醉死温柔乡的感觉是挺缱绻。萧何一边心下暗暗地想,一边继续听着小曲儿嗑瓜子。
到如梦楼来的人,有几个像萧何这样来嗑瓜子的,所以不到一会儿就被萧何嗑光了。看看窗外夜色正浓,估摸着段衡一时半会也走不了,自己在这呆着也没什么意思。萧何拍拍手,准备先回去了。
下楼的时候遇到鸨母,问伺候得怎么样。
萧何点点头,说曲儿唱得不错,听了一晚上,还是让她继续当琵琶女吧。
鸨母一时没反应过来,正欲问个详细。
萧何只回头说了一句“都算世子的”,便逃也似的出了这如梦楼。
一路吹风乘船过桥好不周折,萧何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府邸。洗漱睡下,一夜好眠,完全忘却了段衡在哪处温柔乡醉生梦死。
第二天一早,段衡又来了,萧何首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阴魂不散”。
段世子进了萧何的门就自顾自地喝茶,从不拿自己当外人,萧何心下暗自翻了个白眼并不想搭理他。
“我记得萧兄这茶昨日还是毛尖,今天就换成菊花茶了啊。”
萧何沉默。
“也是,菊花茶明目去火,萧兄昨天在如梦楼嗑了一晚上瓜子,今日定是火气大得很。”
萧何闻言抬眼看了他一眼,只见段衡眼里带笑,全是调笑。
她实在看不过去,干脆直接喝了一口菊花茶润润嗓子,正色陈言。
“世子,我萧何虽然是个伪君子,但平生只好名好利,不好美色。昨日承蒙世子抬爱,萧某实在盛情难却。”
段衡眼里笑意未减,看得萧何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萧何此刻颇为后悔昨日同他去如梦楼,颇为后悔昨日在如梦楼嗑了瓜子,颇为后悔昨日让世子请客。
悔不当初,悔不当初。
萧何心里千怕万怕,只怕段衡知晓她是个女儿身。
本来对于他这样颇有城府的人敬而远之就好了,自己偏偏要撞上去想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段衡看着眼前有些藏不住窘迫的人,只想发笑。
去青楼不过夜的人他见得多了,但是不过夜还嗑瓜子的人真没见过几个;去青楼嗑瓜子也就罢了,嗑到上火的,大概除了他萧何大概也没谁了吧。
眼前的人分明还是那个来历不明,目的难测,善于掩藏自己的萧何,段衡却突然觉得有些许可爱之处。
说到可爱之处,更多时候似乎被用来形容女子,段衡忽而忆及自己的妹妹。
自己贵为安王府世子,妹妹段笙忆是府里的郡主。虽说是亲兄妹,但两人行事作风却大不相同。自己看似散漫放荡,心里对于时局却有如明镜。妹妹段笙忆贵为郡主,平日里最是清高,其实心胸城府与一般闺阁女子并无分别。妹妹从小就端着郡主的架子,日久天长,竟是再也放不下,如今好胜之心更是跟随年龄骤涨,眼睛里容不下别人超过。若说起小女儿姿态的可爱之处,在青楼嗑瓜子的萧何虽为男儿身,也略胜过她一筹。
想到这里,段衡不由得眸光低低。可惜了自己妹妹,好好的女儿家,非要故作老成清高,本是明珠愣生生的蒙了尘。长兄如父,这让自己这个做哥哥的,怎么向父亲交代啊。
萧何哪里知道段衡心里的百转千回,只是察觉到方才还在眼前好好调笑自己的人,突然褪去了笑意。
萧何心里暗自嘀咕,自己也没说什么啊,难道——昨天还跟自己炫富,声称自己家大业大的世子,心疼逛如梦楼的银子?真是越富有的人越吝啬,古人诚不欺我。
萧何突然起座,翻箱倒柜的找银子。
段衡犹在揣测他这番动静是要干嘛?萧何已经捧了一袋银子放在茶案上。
“世子不必心疼,我萧某虽然暂时财力不能和您相比,但是我还是读过一点书的。古人云‘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些银子大概和您昨夜花出去的那锭元宝价值相当,您不放心可以回府清点一下,多退少补,萧某随时恭候。”
萧何话刚说完,便把银子扎好放在世子怀中,高声唤来小厮。
“来人啊——送世子出府。”
段衡还没反应过来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就已经在萧府门口站着了。
萧何见段衡走后,看着桌子上的残茶,满面叹息地摇着头。
“段世子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这么吝啬的人啊,这年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们皇家的人啊,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奇怪。”
这边段衡抱着一包银子边走边想,回到了安王府。
由于段衡生性不羁,在外又朋友众多,十天半个月不回府也是常事。安王妃曾叮嘱过几遍无果,便也不再过问。
安王府门前的侍卫见有个人像极了自己世子,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确认没有看错,的确是自家世子回来了,火速进去回禀安王妃和郡主。
安王妃很是开心,特意吩咐下去让王府膳房午膳准备了段衡喜欢的如意卷、荷包蟹肉等等菜品。
一家人桌上其乐融融,母慈子孝。
段笙忆见到哥哥回来很是开心,虽然她不喜欢段衡府在外流连忘返,但是从小的兄妹情让她想要去和段衡聊聊天,那一点点少女的好奇心又促使着她去听哥哥说外面又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这样的心情驱使着段笙忆。用完午膳后,她听闻哥哥在书房,便迫不及待地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