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时,礼部禀奏慕初然开始着手准备下月万寿节之礼典细节。慕初然挥手,淡淡应道:“一切按祖制即可,今年事多,朕不想再大兴宫宴了,届时于太和殿摆一桌斋宴即可。”
礼部尚书微微一愣,万寿节上摆斋宴?皇上这心思实在难测,前半句还说按祖制,后半句便要摆斋宴。虽说是节省经费,但交给礼部去办,必然也要办出花样来。
一年就这么一次,这万岁爷的寿诞,天子生辰怎可草草了事。
即使皇上金口一开,不用大张旗鼓地去弄,可寒酸了也是罪过,礼部尚书不免头疼了起来,做斋菜的师傅,宫里面不多,还得上宫外去寻了。
这还有四十多日时间,一切从简从急,都要忙起来了。
接着,工部也上报了一则消息,说是汨江堰工程至今,在开山取道之时,发现一奇石,状若玄武巨龟,通体青绿,浑然天成,此乃祥瑞之兆,故而借万寿节之际,已命人以马车运载,日夜兼程送至皇都来献于皇上。
慕初然听闻之后,亦觉有趣,“这石头有多大?”
工部尚书林恩忙应道:“据说七八人合抱不下。”
“这么大?那得多重啊?”慕初然眉头微微皱起,华西至皇都,穿越大半个大殷,人力物力财力,只为运送一块巨石,就不知要虚耗多少去了。
林恩瞧见慕初然脸色不佳,略有迟疑,“呃,这巨石颇有灵气,那华西郡内无人敢擅动称重,故而不知有多重。”慕初然当然不是在追问他,但见他絮絮叨叨地解释起来,不免有些烦了,挥了挥手,“让他们拉回去,朕不需要什么有灵气的石头。”
当初接到这表奏时,是他自己邀功心切,才命地方上赶紧把这所谓灵石运上京都来的。如今这马屁没拍着,拍到了马腿之上,他一时傻眼,不知该如何应对。
户部尚书李照庭出列,深深一揖道:“陛下,此时怕车马已到京畿境内了,不日便能到皇都,本就耗费了不少人力物力,才运送至此,再折返回去恐怕又是一番折腾。虽是一块巨石,但采自深山,人常道山有仙灵,说不定真是天降祥瑞于我大殷,才显此吉兆。又时逢万寿节,此也算是地方百姓对陛下一番心意,还望陛下三思。”
得李照庭进言,林恩才擦了擦汗,生怕慕初然当真要人把那石头给送回去,那自己才真是里外不是人了。
慕初然低头,伸手揉了揉眉心,“也罢,既然如此,那朕便等着看看奇石是何模样罢了。”
遂又对如何安置此石,进行一番讨论。百官众说纷纭,一时也无决断。慕初然便交给钦天监去推算,寻一吉位安置奇石。
下朝时,还有人对此津津乐道,称旧时先皇在位时,也曾在某处觅得一块奇石,据说还是由天而降,石上天生有字,乃是吾主圣明。
萧何权当笑谈,听听便罢。她正准备跟着众臣之后一同离开大殿,人还没走出廊下,就被刘公公唤住,“萧大人请留步,皇上召见,跟老奴走一趟吧。”
近来无甚特别的事,除了她此前去朝露殿羞辱了冷轻痕一番,想必已传到慕初然那里了。她跟在刘公公身后,抬头时望见段衡远远地给自己打手势,可惜没看懂。
每每下朝之后,慕初然从殿内直接便转去了御书房。而臣下要去御书房则是从殿外,从廊道绕了一圈才到。这便是君臣的距离,看似很近,却总是牵扯着弯弯绕绕,咫尺天涯。
到了御书房门口,太监通报之后,萧何才进去。
她一入内,里面的宫人们便垂首退下,偌大的御书房,只余下慕初然跟她二人在内。气氛微妙。
萧何行礼,慕初然让她起身,却突然问道:“萧何!你可知罪?”她微微一愣,立刻回道:“这几日未到集贤殿点卯,皆是因为臣身体有所不适在府上休养,未及时向陛下回报,是臣的疏忽。”
慕初然眯起眼睛,见她应对如流,扯起谎来面不红心不跳,定是练过数遍了。
“朕不是说这个,集贤殿上本来就准你不用日日去点卯。朕说的是别的,你再想想!”
萧何故意装起了糊涂,一脸茫然再加些许震惊,表情十分自然。
“近日你可曾去过朝露殿?”慕初然见她这副模样,便知她是不会自己亲口承认了,干脆跟她挑明了说。
“微臣的确是去过朝露殿,不过微臣已答应过太后娘娘,此事绝不向第三人提起。请陛下莫要再问了。”萧何一脸的大义凛然,倒叫慕初然不禁失笑。
“连朕都不能问?这普天之下,还有何事是朕不能知道的?你为何要替太后保守秘密?”慕初然故意沉下脸来问道。
“此事虽是太后宫中的事,但确也是后宫中事,于情于理臣本不该插手,不过事关陛下天威,亦是陛下身为人子的仁孝之道。微臣保守秘密,是全了陛下的脸面,也是护了太后娘娘。朝露殿之事,请陛下就当不知道,不过肇事之人,陛下断不必轻饶。”萧何振振有辞,让慕初然捉不到错处。
“这么说,你已知晓肇事者何人?”慕初然盯着她,目光灼灼。
“微臣愚钝,只查到宫外万和堂脱不了干系,余下线索便断了。陛下圣明,自然能查到当中因由。”萧何曾怀疑过万和堂与慕容有关,既然慕容不让自己插手宫里的事,她把这一处地方供给慕初然,也不算食言。万和堂在宫外,算不上是宫里的事。
这也报了他派人挟持自己的仇。最好慕初然立即派人去查封了那间铺子,若是慕容的产业,那就由得他折了一把,若然不是,私自贩售五石散的店铺也不是什么好人,封了也是为民除害。
慕初然听到这个万和堂时,眼神微微亮了一瞬,这与段衡给的帐簿上记载无出左右。万和堂确实与朝露殿来往甚密,即使是个幌子,也是需要好好查一查。
只不过萧何如此痛快地交代出来,还力陈忠心,实在不像她素日作风,过于做作。
“查,肯定是会去查。”慕初然的目光未曾移开过,但萧何却微微低着头,让他有几分看不真切,“不过,你可知道太后要朕杀了你?”
“太后如今在戒断药瘾,所说的话不可当真,许是当日臣命人缴尽所有五石散,才使太后动怒。臣相信太后并不是真心想要臣的性命。”萧何说得几分诚恳。
“可朕去看她时,她清醒了许多,依然是坚定不疑要朕杀了你。你到底做了何等大不敬的事,让太后如此执着地恨你?”慕初然问话里竟暗含笑意,萧何未曾抬头,都似乎能想象得出他唇角一抹浅笑的模样。
她心底不禁暗骂这对母子实在是难缠,不过她也预料到太后反应,本来因为之前自己魅惑君上的传言就已经让冷轻痕视自己为眼中钉了,在朝露殿里挑明了跟她做对,还上下其手地“轻薄”于她。没下令将她五马分尸,已算是冷轻痕仁慈了。
于是她便干脆借着冷轻痕服食药物神智不清,所说言论一概不能当真,想蒙哄过关。
慕初然并不是真要追究她什么,只是想听听看从她嘴里能说出一个什么版本出来,本来以为她会至少抱怨几句,却不想她还一副以德报怨的模样,倒真让他不忍心再怪罪了。
要不是他已亲身经历过萧何在御花园里罚跪,硬撑几个时辰不倒,看到自己来了便装晕,还真会被她蒙蔽过去,这小女子的心思究竟还藏了多少花花肠子,让他不禁有些好奇。
“照你此言,朕是不该怪罪于你咯?”慕初然顺着她的话,给她台阶,也是给自己台阶。
萧何不住点头,深以为然,“微臣不过是为陛下分忧,还望陛下明察。”
若她是真心为自己分忧,慕初然倒也可以宽心了,只不过以过往经验来看,她的人情并不是卖给自己,而是卖给段衡。故而才让他初闻她牵涉其中时,不免有些吃味。
这段衡确实与她走得太近了些,近到已经让他有些不能忍了。
“既然爱卿是为朕分忧,那朕确实不该怪你,反而要赏!”慕初然话锋一转,萧何不禁眉心一跳。虽说喜怒无常帝王相,但他这转得也太没预兆了些,前一刻还要打要杀的,后一刻就开始论功行赏来了。
也难怪人说伴君如伴虎,若能叫人轻易揣测,他也不会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称孤道寡者了。
凡人皆有一二好友,喜时忧时有人相伴,或说上几句体己话,或小酌几杯情意酒,人生在世才不觉得孤寂无助,而慕初然呢,十岁登基,一朝坐上龙椅,坐拥天下江山,却将他送至不胜寒的云霄之上,尘世间不再有人能与他相伴。恭敬者,俯首称臣,而近身者,却无不是居心叵测之辈,要他不得不防。
一瞬间,慕初然在萧何眼中读出一丝同情意味,让他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