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府平日里少外人出入,季大娘又喜凡事亲力亲为,闲时常与下人们围坐一起聊天,待下人们也十分亲和。自她入季府来之后,合府上下和乐融融,倒真像一大家子似的。
许是最近季长歌待绿萝的冷淡,让季大娘有些看不下去。毕竟他俩有肌肤之亲,季大娘在心底已视绿萝为季长歌妾侍人选,所以偶尔表现得格外亲厚一些。
而绿萝也是刻意地对季大娘讨好着,加上她手脚勤快,确实让季大娘有所改观,渐渐也喜欢这伶俐丫头。
偶尔一次,季大娘看到绿萝在后厨里煎药,心中起疑,便过去问她,是否身子不适,怎么在煎药。绿萝表情有些慌张,一时情急竟然把药盅都打翻了。
季大娘闻到那汤药气味有些古怪,上前查看了一下,在药渣里看到泡开的藏红花。别的也就罢了,可这一味药却让季大娘脸色沉了,再三逼问之下,让绿萝把药方拿出来。
她识字不多,后院厨娘刚好之前也做过医婆,便帮季大娘看了看那张方子,才对她说了那是一张堕胎的药方。季大娘瞬间脸色愈发地不好了。她再找到绿萝时,绿萝在她面前哭得泪湿满襟,梨花带雨的,十分凄楚。
季大娘拉着她的手,生了怜惜,“闺女,这事大娘我替你做主,以后可不能自己再做这傻事了。”
管家老杨每逢月中会来报账,算清上个月的开支,顺便预支本月的开销。季大娘便趁着这个时候,特意吩咐将绿萝的月例银子涨了,从普通丫头涨到了通房丫头。
她虽然有心替绿萝做主,但季长歌一日未松口,她也不能强行逼着自己儿子。可绿萝毕竟是个黄花闺女,要是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总不能叫自己孙儿背负起私生子的名声吧。
正愁着这事儿,便见到季长歌从外回府来。
他刚进了院门,绿萝便迎上去,伸手去接他解开的披风。季长歌却将披风一绞挽在自己手臂上,对着绿萝只轻轻颔首便走开了。季大娘在院子里看得一清二楚,两步追了上去,对着季长歌的后脑勺就是用力一拍,把季长歌打蒙了。
“绿萝好歹也是姑娘家,面皮薄些,你这混小子也不知道体谅体谅人家!”
季长歌微微蹙眉,却不好解释,“娘,孩儿知道了。”
说着,季大娘又伸手在他头上重重敲了一手,“你知道个锤子,挑三拣四的,人姑娘的肚子可是等不起了。过完年,赶紧把事儿办了。别再拖了!”
季长歌微微一愣,望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绿萝,垂着头表情有些委屈,他却还在梦中一般,神情茫然喃喃道,“她……肚子?”季大娘又对着自己儿子拍了一把,“你自己做的好事啊!要不是我拦着,她可是堕胎药都喝上了。”
季长歌闻言,才恍然,心中又悔又恨,又是纠结,又是无奈,万般情绪到最后,只能化作一声长长叹息。他上前几步,走到绿萝边上,“你怎么不跟我说呢?”绿萝抬眼望着他,一双眸子里滚动的都是晶莹的泪珠,马上就要滑落了,却还有些倔强地噙在眼眶中。
“我又没说不会负责,只是近来确实事忙,才疏忽了。”他望着那双眼睛,恍惚间又想起了某人。
一切都渐渐飘远,唯有眼前人才是最真实。
他伸手将绿萝搂进怀里,在心底告诉自己,这便是他今生的缘分了。
自上次在宫里,萧何用那瓶忘忧从慕初然口中问出了不少秘密之后,她细细理了好几天,才算理清。
慕云景当初并不是被慕初然追杀,软禁。他确不知道慕云景的存在。若是这样说来,那意图控制慕云景,觊觎先太子秘宝之人,是另有他人。
这人在朝中地位必然不低,且有江湖势力。想到此处,只能让萧何联想到一人,那便是太子太傅唐清华。
他千方百计得了铜盒,也知道其中秘密,必然是想让宝藏重建天日。只是五年前他已经被慕初然诛杀,在那之后,又是何人继承了他的意志?
青龙堂?慕容?抑或是其他江湖组织。她所知甚少。
当务之急,应是先把钥匙找出来,慕初然已经告知那钥匙就收在御书房中。只可惜御书房那么大,上哪儿去找,也需费些时间。不过慕容当初请她帮忙,只说问出下落即可。他在宫中自有眼线。
利用信鸽跟他联络之后,慕容又交给她另外的任务,十五灯会那日把慕初然约出宫外,不管用何方法留他一夜。
说难倒也不难,只是要他出宫,也需要一个借口,就看萧何能不能开得了口。
时日飞快,她寻了机会去东宫见慕云景。
也不知为何,她竟有一丝希望可以化解慕云景对慕初然的恨意。
“他确实不知道你的存在,当初软禁你的人也不是他的人。秋猎那时,见到你,他是真心欢喜。云景,或许你恨错人了。”萧何对慕云景说道。
可慕云景的表情并未露出惊讶,抑或是有何变化,只是一副淡然态度,“不管他是否幕后黑手,他总归是拿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是要他还回来了。”
“那至尊之位,你当真想要?”轮到萧何有些意外。
慕云景的眼底像是有一道火苗跳动,逐渐燃烧蔓延开来,他望着萧何,嘴角微微弯着,“只有到了那个位置,我才能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他声音不大,却是略微用力在说着,所以听着有些低沉暗哑。萧何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不嗔不喜,但又似乎藏着隐隐忧虑。她忽然发现眼前的慕云景跟当初第一眼见到的那个少年,已经大相径庭了。
如今他站在自己面前,也比自己高出了大半个头来。
他早已经不需要自己的庇护,拥有可以守护自己的力量,并且还想要夺到更多。
“那你还恨他吗?”她问着这个问题,是问慕云景,却更像是问着自己。
“生于皇家,他也有他的无奈。我已经不恨他了,但我必须打败他。可他当年确实下令诛杀了你父母,及全家上下。这个仇,我说了会替你报。就算不为我自己,也为你……”慕云景伸手扶住萧何的肩膀。
而直到此时,萧何才渐渐明白,慕云景成长蜕变之后的样子,虽然确实淡化了心中仇恨,却是被欲望驱使,去享受了这争权夺利的战斗。他本来就是世子,却一直被人控制,所以他对权力的渴望才如此迫切。
就算他不恨慕初然,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可能化解了。
她跟慕云景虽然从目的上言,是有些不同,但终归仍是同一个方向,有着共同的敌人。萧何从未有一日忘记过家仇,如今亦不需要慕云景来提醒自己。
慕初然,每每忆及,都让她不禁愁上眉梢的名字,每每念着,便让她心绪翻腾不安的那人。她恨他吗?她恨他的龙袍,恨他身居高位,恨他的姓氏,却恨不起他这个人。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确不能不恨他。
转眼便是除夕宫宴,因萧何孤家寡人一个,被慕初然召入宫里一同守岁。
这在旁人看来,是独一份的恩宠荣耀,但对于萧何而言,却是致命之毒,侵入骨髓一般。
她能忍受别人对她的坏,对她的恶,对她的狠,却无法忍受一个人如此宠信,不求回报。
临入宫前,萧何服用了红珠调配的特殊解酒药,千杯不醉。此药逢宴会必用,屡有奇效。今日也正是立功的好时机,慕清绾借着敬酒,坐在萧何案几旁边,与她说了好一会子话。
他们慕家的人,除了慕云景之外,都不能让萧何轻松。
眼瞧着慕清绾脸颊上红粉飞霞,萧何又不能拒绝,也不能冷待了她,只能一句没一句地陪着她聊天。许是多喝了几杯,慕清绾话也多了。
平日里再难遇到此等机会,让她静静坐在心上人身侧,与他一述衷肠,一解相思。
子时,宫里宫外爆竹声四起,慕初然特意命人在太和殿前的广场上燃放烟花。他们到了殿下廊庑边,正好观赏。慕初然问萧何有何诗词应景。
萧何低头沉吟片刻,便念道:岁天寒,新年到,又见梅花娇。东风破雪飞,山川竞妖娆。叹红颜白首,万象春梦早。感恨别惊心,岁月催人老。长宫前列夏时花,惟愿平生长安好。
一阕念罢,众人的目光都还落在萧何身上时,她却抬眼望了望慕初然,作了一揖,退到边上。
那一瞬间,慕清绾竟然有些嫉妒自己皇兄,能与萧何如此深谈,吟诗作赋,甚是投机。而慕云景也留意到慕初然的眼光,那种眷恋神色,他再熟悉不过了。
可他在慕初然与萧何二人之间扫了来回之后,竟然发现,萧何望着慕初然时,眼波之中流转的也有一丝温柔。他多想告诉自己是看错了,可萧何的一颦一笑,都是生生刻在他脑中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都不会让他漏掉。
他在心底暗暗道,慕初然,你抢的不仅是我的王座,如今你竟敢染指我的女人,那就休怪我对你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