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楼心里咯噔一下,他什么时候闲得发慌,这种带人引荐的事儿也过问起来了。碍着帝姬在,她没法打探他是不是也在哕鸾宫,还是把人送到就离开了……她心里惆怅难言,有了这层关系,再见面也当是含情脉脉的。听见别人提起他,她心里直颠腾,恨不得飞扑进他怀里。她可以任性,她知道他会善后,但是这种恣意会给他带来麻烦,她不想看他在感情和生存间两难,所以她必须压抑,也是对他最大的保护。
是啊,她想保护他,以她唯一力所能及的方式。
她偏过头嗯了声,“把人招呼好,我这就回去。”
帝姬还是挽着她的手,眯眼笑道:“我和你一道去,去见见你那姊妹。昨儿在宴席上看见她,长得确实很美呵,眉眼那么秀丽。”一面说一面上下打量她,“说实话,比你还美些。”
音楼也承认音阁比她美,可是这么直剌剌说出来,简直打击人心。她嘟起嘴,“你眼睛不好使,我在男人眼里貌美如花。”
帝姬安慰性质的点点头,“你自然长得也不错,只要记住了就忘不掉。你是耐看的,越看越好看。”
音楼歪着头想了想,勉强接受了,两个人笑闹几句,拉拉扯扯回到了哕鸾宫。
音阁被安置在西配殿里,听见说话声忙站起来迎接。门上人进来看她,她穿缁色底子黄玫瑰的缎面对襟褙子,底下配丁香凤尾裙,立在那里臻首娥眉,果然是个妖俏的美人儿。
不但人美,礼数也很足。见了她们敛裙上前,跪地叩拜下去,“奴婢步氏,给长公主请安,给端妃娘娘请安。”
音楼命人搀她起来,笑道:“都不是外人,别拘这种俗礼了。”携手请她坐下,和煦道,“昨儿人多冲散了,想找姐姐说话也没寻着时机,只好今儿叫人请来。”环顾一周没见肖铎,心里略觉怅惘,不过很快又把心思挪开了,问她打算在京逗留几天,几时回南京。
音阁在座上欠着身子回话,“王爷事忙,娘娘也知道的,藩王在京里的时候有限制,左不过拜会几个旧友,转天就要准备回南京的。”说着叫人把东西呈敬上来,两个大匣子,里头齐整码放着各式的小锦盒,有成套的美人梳篦、碧螺春茶、紫砂壶和檀香木苏扇。她掖着两手一笑,“这些都是苏杭一代产的特色玩意儿,宫里什么都不缺,送给娘娘和长公主,也就图个新鲜。我们王爷是仔细人,另准备了一对惠山泥人给长公主玩儿。这泥人是老手艺匠做的,和京里泥人不一样。”
帝姬听说是专门给她带来的,搁下茶盏偏过身来,就着宫婢手上看,白胖胖的一对童男童女,一个抱着元宝,一个拎着钱串。江南产的东西做工精细,连娃娃眼梢儿都描得一丝不苟。这些小玩意儿不名贵,却讨巧得人意儿,帝姬接过来把玩,娃娃头上扣的*一统帽居然能摘下来,褪掉帽子就是个圆溜溜的大光头。她笑起来,“请代我向南苑王道谢,娃娃有意思,我很喜欢。”
音阁道是,又说:“我们王爷常提起长公主,只是遗憾没有机会报答少时的恩情。”
帝姬转过眼来看她,“陈年旧事了,难为王爷还记得。”
音楼在一旁喝茶,听她们你来我往,再瞧帝姬神情,心头隐隐觉得担忧。先前拿宇文良时姬妾多来说事,帝姬似乎并没往心里去。人到了这时候,总能盲目生出一种自信来,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男人有了自己就会改变,再多的纷扰也许都敌不过真心相待。这年月,侧室的地位低下,当家主母不高兴了,叫人牙子来卖掉也是常事,所以对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来说,完全构不成威胁。
帝姬的矜持弘雅也恰到好处,实在是个端方的人,即便下意识的一点打探,不细咂也叫人品不出味道来。音楼暗暗琢磨,要想法子再阻止才好,可是又不能吐露实情。但愿还来得及,要是帝姬真叫宇文良时诓骗了,那这辈子恐怕都不能好过了。
正神游,从菱花隔扇窗里看见个明黄的身影一闪而过,没来得及知会她们,皇帝已经到门上了。
屋里人赶紧起身行礼,皇帝笑吟吟的,满身的意气风发,抬手叫免礼,不忘来照应她,两手把她搀扶起来,温声道:“今儿怎么样?听说早上用膳用得香甜?”
她嗯了声,眼梢瞥见同来的人,不敢正眼看过去,让了宝座扶皇帝坐下,应道:“谢万岁爷垂询,眼下样样都好,吃得下睡得着,长公主常来陪我说话,心境也开阔了。”
“那敢情好。”皇帝眼波从音阁身上流转过去,仰唇道,“朕昨儿叫崇茂递的话,你都晓得了?”
音楼欠身一笑,“都晓得了,姐姐才到,我还没来得及同她说呢!”转过脸对音阁道,“昨儿和主子讨了个恩旨,我在京里举目无亲的,实在是寂寥。姐姐既然到了京里,何不留下住上一段时日?这么的咱们姊妹好往来走动,等冬至时候南苑王进京,姐姐再跟他回南京去……只是害你们新婚燕尔分居两地,不知道姐姐愿不愿意?”
音阁嘴角有淡淡的笑意,视线落在皇帝胸前的团龙上,安然道:“娘娘的美意,万岁爷的恩典,奴婢万万不敢推辞。回头告知了王爷,奴婢再进宫来复旨。”
皇帝大为欢喜,嘴上不好道谢,手上用力揉搓了音楼两下,对音阁道:“这是天伦,也凑着时机正好。端妃这向身子弱,你们姊妹在一处有了照应,朕这里也放心。往后进宫就不需要再递牌子了,”吩咐肖铎道,“厂臣知会宫门上一声,看见庶福晋放行就是了,回回往上呈报,没的耽误工夫。”
肖铎垂手道是,“臣早就传令下去了,再过阵子天要冷了,另安排了小轿在顺贞门上,庶福晋进宫瞧娘娘乘坐,也好省了脚力。”
要说一个人能在六年里做上掌印的位置,那不是靠嘴上天花乱坠得来的,得办实事。知道皇帝有这心思,早早都替他铺好了路,音阁进宫后上了小轿,轿帘子一放谁知道里头是谁。到时候是上养性斋还是咸若馆,全由得皇帝指派。
皇帝很称意,得着了宝贝心里乐透了,和音楼说话也心不在焉,眼睛直往音阁胸前扫。
音楼看见只做没看见,自己心里也存着事,哪里有心思照管这些!倒是帝姬反感,站起来说:“我出来半日,该回去了。母后那儿答应了陪着上香的,还要筹备过两天潭柘寺放生的布施呢!”起身朝皇帝纳个福,“臣妹告退了。”
皇帝迟疑着哦了声,“小妹妹要走啊……”
帝姬没言声,抿嘴一笑便下了脚踏,肖铎前面引路,送到了宫门之外去了。
屋里三人对坐,气氛有点尴尬,都像傻子一样一再微笑。最后还是音阁先开口:“瞧时候不早了,奴婢也该出宫了。王爷这两天就要离京的,我早早回禀一声,好早作打算。”言罢冲皇帝福身,却行退了出去。
肖铎仍旧来接应,皇帝从槛窗里张望,浑身抓挠,如坐针毡。
音楼眉眼弯弯,笑问:“垫子坐得不舒坦么?我叫人换个厚点的来?”
皇帝装腔作势抿了口茶说不必了,“朕想起来内阁有朝议要再奏,不能在这里多停留。你好好养息,朕一得空就来瞧你。”
她说好,温驯地将他送到台阶下。皇帝似乎突然良心发现了,回握住她的手道:“昨儿月蚀的事儿,皇太后很不高兴,朕怕这两天来往太多她会迁怒你,不在你宫里留宿也是为了保全你。”
眼下他有了新玩意儿,音楼也觉得坦然了,在他手上轻拍了拍道:“我都明白,主子疼惜,我没有不感恩的理儿。我这里不打紧的,一切有人照应,倒是您,圣躬也要加仔细。祖宗有训诫,前朝不叫我们嫔妃随意走动,我想去瞧您都不成。月蚀的事别放在心上,您圣明烛照,还忌讳这个?”
皇帝唔了声,“肖铎举荐了个西洋传教士,据说观星占卜样样来得。钦天监换了人,往后就没有这种扫兴事儿了。”
音楼点头不迭,“是这话,这么大的天象测不出来,白拿了朝廷俸禄了。”
皇帝低头在她脸颊上亲了口,这么柔顺的人儿,虽不及她姐姐颜色惊人,但是一颦一笑自有妩媚之处。且养着吧!养着自有她的用处。他背着手佯佯踱出去,上了九龙辇,找他的乐子去了。
音楼应付完了回身上台阶,进殿里叫小宫人把帘子放下来。彤云今早起来不爽利,告了假在梢间里歇着,她命人给她送了盏冰糖燕窝羹,稍歇会子再过去瞧她。这丫头可怜见儿的,跟了她这个不成器的主子,明亏暗亏吃了好些。上回代她侍寝,过后让她歇她又不放心,强挣着一直到今天。
她从螺钿柜里挑了盒香出来,边上小太监揭开景泰蓝熏笼的盖儿,正要往里投,见肖铎从门上进来。她心里吃惊,手上一抖,香篆落得满地尽是。
一颗滴溜溜滚到他足尖前,他弯腰拾起来,捏在掌心里一摆手,殿里侍立的人甚至不用看她脸色,立时都退了出去。
音楼有点慌神,“厂臣不是伺候皇上么,怎么又回来了?”
他转到圈椅里坐下来,“御前有专门服侍的人,掌印用不着样样亲力亲为。况且他和人私会,也不愿意让我在场。”他乜着眼看她,浓密的睫毛交错起来,遮挡住深邃的眸子。他说,“你坐。”反客为主的气势。
音楼尽量不让自己显得无措,把手里的沉香盒子搁在月牙桌上,“有事么?”
“我有话问你。”他从琵琶袖里掏出一块缎子递给她,“你瞧瞧这是什么。”
音楼接过来看,墨绿色的缎面被什么浸透了,一块沉甸甸的污渍,摸上去发硬。她不明所以,“这是什么?”
他嘲讪一笑,“你居然问这是什么?这是从我昨天穿的曳撒上剪下来的,送来给你过过目。不明白么?这是血迹,是你留在我身上的。”
她脑子里轰然炸开了,顿时红了脸,“胡说,哪里来的血,你唬我么!”她甩手扔了回去,绞尽脑汁开始回忆,昨晚上他确实穿的是这个颜色,当时黑灯瞎火的,又那么混乱,果然是留下罪证了。可是不能承认,虽然十分蠢,也要咬紧牙关抵死狡辩。
他却拐了个弯,不在这上头争论了,慢悠悠把那块染血的缎子卷好,重新塞回了袖陇里。她呆呆看着,脸红得滴出血来,可是讨不回来了,他说:“留着,是个念想。”慢慢唇角浮起一丝笑,对她伸出手,“过来。”
她咽了口唾沫往后退一步,情况不在她意料之中,真讨厌他这种奸诈的样子,仿佛样样游刃有余。这是她的寝宫,他毫不避讳公然进出,不怕被人告发么?
“过来。”他又说一遍,语气强硬。她并没有打算照他说的做,她不过来,那只好他过去。
她脸上青白交错,往后退,一直退到髹漆亮格柜前。他无奈地叹口气,“你怕什么,我只想问你还疼不疼。”
“不疼。”她打定主意反着来,避开他灼灼的目光道,“我以为昨儿说清了,你也答应的,今天还来干什么?”
那是脑子发热,被她一副急于撇清的姿态惹毛了,她还当真么?其实不管她是不是第一次,只要有了那一层,这辈子就注定纠缠不清了。她侍过寝,他也不介意,当然没有的话,更是意外之喜。他也不否认,男人嘴上说得光彩,其实心底里还是在乎的。他是她的头一个男人,他自然欢欣雀跃,虽然困境可能接踵而来,横竖到了这地步,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他只是后悔,自己这么急赤白脸的,叫她吃了大苦头。
“我来向你赔罪。”他低头牵她的手,“音楼,我昨儿太鲁莽了,要是细心点儿,不至于连这个都没发现。是……因为外面太吵,而且地方不对,再加上我生你的气……所以下手不知轻重……”
他也好意思的,怪张三怪李四,就是不肯承认自己反应迟钝。和他谈这个简直叫人无地自容,音楼想把手抽回来,他却握得愈发紧了。她叹了口气,“这事不要再提了,宫里人来人往这么多双眼睛,叫人背后说嘴有意思么?”
他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切切道:“以前药用得没有忌惮,往后看看减轻剂量,或是让方济同换几味药……”
“你傻了么?”她说了半天他都答非所问,不知道他是什么算计。没忍住一个高声,似乎是吓着他了,他分明怔了下,那双鲜焕的眼睛愣愣看着她,音楼居然感到愧疚,换了个平和的语气才道,“不能换药,不能冒这个险。再说你换药做什么?不打算在大内行走了么?”
其实说完就回过神来了,这人是贼心不死才想作养这方面。有些恼他顾前不顾后,她别过脸去不想瞧他,他落寞站一会儿,低声道:“昨晚上我一夜没合眼,总是颠来倒去想我们之间的事。如果来燕堂里打定了主意私奔、如果老君堂你下了船,咱们现在会不会是截然不同的境遇。运气好,或许逃出了大邺疆土,可以有自己的孩子。”看她脸色缓和了,他试探着拢她双肩,慢慢把她嵌进心头的裂缝里,人像死透了又活过来,顿时升起前所未有的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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