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盈县衙。
官吏豪雄,将士英勇,共与谈兵略。
在喇嘛尊者的鼓励下,王同进和同学们开始读《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的闲书。
读故事,复述故事成为了生活中的一大乐趣。
在那个时候,能读到这些书籍,几乎不亚于未来网络时代的看玄幻打网游,故事中一些英雄人物的悲欢离合深深的打动了他们幼小的心灵,就像游戏中牛头人战士的强大战力和极卡哇伊的火爆动漫精灵女成为文明社会的孩子们茶余饭后兴奋的谈资一样。
当然,王同进坏脾气的父亲认为这是不务正业,并打了他,还骂他浪费灯油。
君子不立危墙下!王同进站在地道出口处,虽然县衙内如临大敌的紧张气氛成功引起了他小小脑袋的注意力,但他想起水浒传中豹子头林冲误入白虎节堂,随即被刺配沧州道的血淋淋故事,果断的通过另一个出口回到马市街的家中。
直到数天之后,他才明白县衙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并引发了胸中强烈的愤慨。
深夜的马市街除了风雪肆虐的声音,万籁俱寂,间或响起更夫长长的棒槌敲击铜锣的声音,像是要敲出黑夜的看守人。
他家经营的屠宰小作坊前店后厂,沿街店铺的木制槽门锁住了白天人来人往的浮嚣,风雪抓挠着门楣上黑底金字的木头招牌。
“回家了!”
他呢喃有声地顺着沿街店铺拐进一个小巷子,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远远的望见屠宰厂的大鸟危翅般破败的大门时,他兴奋的心情突然一滞,低头看了看自己褴褛的衣衫,下意识的摸了摸脑后耳垂的伤口,颓然的生发出有家难归的仓惶之感。
他依然很快就走到大门一侧的狗洞前,内心有着几许纠结,怕父亲发现之后的暴打和怒斥,怕母亲发现之后的嗔怪和幽怨。
所有的离开啊,归来啊,总有一丝慌乱牵绊,总有一份左右为难的仓惶,这种焦虑伴着人的一生,在古老广阔的神农的子孙心间流淌,是那样的坚硬。
人生的脚步无外乎离去和归来,家,永远是每个心灵渴望的地方,王同进在寒风中纠结一阵,将冻得通红的手送到哆嗦的嘴唇上哈了几口热气,踌躇半晌,身子一伏,钻进了狗洞。
当他钻出狗洞,做贼般抬起头打量旁边的狗窝时,借着月光,见狗支棱起狗耳朵,闻到熟悉的气味,打了个呵欠,很识趣的没有汪汪地狂叫。
长出一口气,他蹑手蹑脚的爬出狗洞,站在院落内,一抬头,就看见母亲倚在前方十几米处的柴扉上,一身布衣荆衩,双眸陡然闪掠起的惊喜光芒,黯淡了满天晶莹的雪花。
他哽咽着叫了一声“娘”,摆动着小胳膊小腿冲向了同样迈着细碎的步子奔向他的母亲的怀抱。
两人的脚步和声音都极轻极微,极有默契。
想来,这娘俩都不想惊动酣酣好睡的王鸿燕,生怕引来莫测的危机。
这个夜晚,历尽劫波的王同进心神疲惫,他娘更是心急如焚,一夜辗转反侧。
儿子突然夜不归宿,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破天荒的头一遭,哪怕她找到周家,找到周志谨,得到善意的谎言,依然放心不下,自我安慰一通,将怀疑咽到肚子里。
母子连心,每次王同进上学离家,她都会在忙忙碌碌的时间里一边劳作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儿子的脚步声走出边城,走过崎岖的山路,仿佛走到多远都能听见。
这个习惯伴着四年前、八岁的儿子如同雏鹰展翅般到红墙佛寺上僧学就开始养成,越来越厉害,直到后来,哪怕儿子放学归家,只要他一踏出红墙佛寺的山门,远在十里之外,她就能感应到儿子极轻极微的脚步声。
这事并不稀奇,就像通过体育锻炼,能够提高我们的百米速度让我们学会玩花式篮球一样,方式一样,程度不同。
更象一个极具禅风禅韵的故事讲的那样:一个老农放牛,每次过溪时,都要抱着小牛犊涉水而过,天天如此,哪怕两年后,小牛犊已然成长为体重几百斤的健牛,他依然每天抱牛过溪涧,力量之惊人,令世人惊诧,而那个老农因为习以为常,却浑然不觉。
但就在昨天下午,就在昨天僧学放学的时刻,她却感应到了儿子远在山门前慌乱的脚步声,直到儿子小小的脚步声仿佛被埋进了土里,那种慌乱才渐渐消隐。
所以,周志谨说王同进被喇嘛尊者留在寺院,他娘亲始终将信将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充满了担忧。
“娘,你怎么还没睡!”王同进小声的问道。
她娘看着王同进头脸上的伤口,轻轻摩挲,免不得嗔怪一通,道:“你是娘的心头肉,娘能感应到你回来了,但是,你的脚步仿佛埋在土里,我能感应到,却不能锁定具体方位……”
在这个家中,十二岁的王同进如今有着自己单独的房间,这源于他父亲深入骨髓的骄傲和自尊——既然决定给儿子纳一房童养媳,怎么着也得布置出一间象样的新房,不说引来街坊邻居惊惶叹服的目光,起码别让人看不起。
在这条垃圾多如鱼卵的马市街,他父亲的事业好歹比邻近开棺材铺的周家和有着野鸡流莺客串服务员的小鸦片间要好,尤其是这些年,天灾人祸连连,更多的人死了之后仅仅用竹席一裹草草了事,棺材铺的生意很是惨淡;而鸦片间那个长期客串服务员的女子年岁日增,那怕每天擦脂抹粉,客人还是在一天天减少,这样就令近两年来事业蒸蒸日上的王鸿燕益发感觉到自己的成功,免不得沾沾自喜的自我陶醉,自我吹嘘,有一种以成功人士自诩的傲娇情怀。
这些都带来了王同进居住条件的极大改善,他不仅拥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房间里还布置了红床红帐红枕红被,还有红桌红椅红镜红柜,仿佛一簇簇暗红色的火焰在夜色中燃烧,恍若在燃烧中静等着那个带着红盖头的农家女的到来。
“杀千刀的……”
在哽咽着的咒骂声中,他母亲细心的清洗着王同进头脸上的伤口,撒上一些香灰。
香灰能够消炎、有助快速结痂,比传统的锅底灰更好,那是从十里之外的红墙佛寺求来的,这些包在粗糙草纸中的香灰,还能兑上热水适量内服,是大人小孩感冒或腹痛时的常用药品,而这,也确乎是有着它的奇特疗效。
然后,在母亲温柔目光的注视下,王同进乖乖的钻进了被窝,闭目假寐,时不时的将眼睛微睁一条缝,看着母亲在暗红色的油灯旁,专注的缝补他破碎的棉袄棉裤,竭力驱除睡意,想要等母亲忙完离开之后,好研习那本还没顾上观阅的手书笔记。
伤筋动骨一百天!
他躺在背窝里,思绪有些飘摇,想到了很多,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在梦中,不然,都不能解释他身上极其严重的伤痛,除了最开始带给他痛入骨髓的痛楚外,如今感觉居然都不那严重。
清晨,不知不觉间再次进入梦乡的王同进被他父亲的喝骂声惊醒:“曹正,小勇,你们两个驴日的,都几点了,还不起床?啊!”
他骂完又笑,王同进屏声静气的听着父亲在放肆的大笑声中,脚步咯吱咯吱的踩着积雪,匆匆的走向临街的肉铺,这才趴到窗棂上,瞅了瞅了外面尺许厚的积雪,看着自己仅有的棉袄棉裤湿漉漉的挂在衣架上,为自己不能去上学而沮丧不已。
对于十九世纪初期中国底层劳动人民的孩子来说,有一套棉袄棉裤,几乎是前所未有的奢侈品,毫不夸张的说,平均上百个孩子,才能拥有这种御寒服装,更多的人家,甚至一个家庭仅有一条长裤,想要出门,都得相互之间轮换,这不是博人眼球的桥段,而是最真实的写照。
王同进心情沮丧的坐到桌子前,他娘亲每天清晨,都会将一颗拳头大的烤熟的土豆,还有一碗混合着碎大米和带糠的大麦粒熬成的稀粥放在桌子上面,而寺院虽说提供僧粥,也不过是中午一顿,即便是僧粥,也并不会比他家的粥好多少。
他吭哧吭哧的吃着土豆,呼噜呼噜的喝着粥,沮丧很快随风而去,暗骂自己糊涂,一觉睡得都差点忘了钻研全真心法这么重要的事情。
全真心法他已经读了七八遍,虽然不可能倒背入流,但绝对是谙熟于胸,却依然没能打开那扇通往奇异世界的门。
他一溜烟的将盘碗送入厨房,她母亲正系着血迹斑斑的围裙,化雪为水,匆匆的收拾着锅灶。
叫了一声娘,见母亲头也不抬的应了一声,也不打话,再次一溜烟的跑回房间,打开手书笔记。
手书笔记的材质即不是昂贵的宣纸,也不是粗糙的毛边纸,而是极为古朴的绢帛,前面记载了这个神秘高手慷慨悲歌的一生,然后是他协助铁木真将牧人训练成骑兵的故事,以及征战沙场的用兵心得;最后才是他修习全真心法的心得体会。
对于王同进来说,这最关键的心得体会,却记录的极为琐碎,不成系统,纯粹是他修习过程中的偶然所感,还夹杂着一些他觉得颇有意义的事情。
前面的生平和战事,王同进大致翻了翻,果断的放到以后细细品读,集中精神开始阅读心得体会,很快,他的心神就被牵引其中。
“人类从远古跌跌撞撞的走来,无猛兽爪牙之利,无鹰击长空之翅,无鱼翔浅底之鳍,却能成为地球的主宰,不是因为人能思考,动物也顶着一颗脑袋,关键是人类解放了双手,所以,欲习全真杀伐之道,先炼指掌!”
“欲炼指掌,起步阶段适合修习龙虎合击、武当绵掌、太极推手之类基础的功法。”
“龙虎合击,左右手相互配合,指掌间交相替换,究极神妙,掌起处,如托泰山,如抱婴孩;指动处,如佛拈花,如拔筝弦。”
王同进越往下看,越加心惊肉跳,同时也升起深深钦佩的向往。
“吾修炼龙虎合击之术,单手可斗虎豹,单手亦可掐蟒蛇七寸,无往而不利,自以为大成,但吾逆着黄河溯源归踪,想要到它的源头上看一看,路过壶口瀑布时,见水势湍急,崖壁嶙峋,犬牙交错,却有鱼跃随水而下,毫发无伤。”
“心有所感,遂以为鱼跃随水而下,将士征战沙场,亦可借马之势,人马合击,再借刀枪之利,人器马三位一体,如古之大来勇将之在战阵,一往无前,决无能有力可阻回者。”
“为此,吾静坐壶口观察鱼势半日,顿悟灵光,如鱼跃随水而下,肩背手脚多处筋骨伤损,如此反复上百次,依然不能彻悟,受伤益重,遂逆着瀑布反复攀爬,水声轰隆如同惊雷阵阵,坚持月余,致使耳力失聪,终于尽得神韵真谛……”
王同进看到这里,热血激荡,忍不住呢喃道:“太疯狂了!”
透过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气息,他能看出前辈高人在全真心法上“上下求索”的智慧和大无畏精神,思绪再次飘摇。
全真心法讲究性命双修,内圣外王,但在这个人类无需修身养性就有着无限可能的世界,它到底能绽放着几许光芒?
在这个逐猎财富的世界,并在追逐中发明种种大杀器的热武器时代,显然,地球已经不能容纳人类迅速崛起带来的破坏力,在这根本性的矛盾律中,人类文明的薪火传承,依旧在这种西方世界推动的秩序中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