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绰正襟而坐,直视着王药的脸,微微地笑道:“王别驾是个英雄,官位不高,只是你们晋国的天子不懂用人而已——不,岂止是不懂用人,简直是暴殄天物。王别驾这样的高才,却已经注定了了无前途,可惜,可叹!妾闻,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别驾想想,可是这个道理?”
完颜绰目光闪动,已经看出面前这位男子眼中些许的茫然。话不宜过多,多则让人生疑,完颜绰恰到好处地停了口,从案桌上寻了一味炖得乳白的鹿尾汤,盛了一小碗递到王药面前:“牢里伙食不好,也没有办法,陛下说叫先生吃苦了,以后自然会慢慢赔罪。用些汤,滋阴养肺,尤其对整理肠胃好。至于肥甘美味,以后更是不愁。”
王药不自觉地就伸手接过汤碗。鹿尾里胶质多,汤炖得稠厚鲜香异常,秋季里的傍晚喝上一碗,确实会浑身温暖舒泰。王药本就是好美酒、好美食,乃至好美色的浪荡公子,深嗅了一口,苦笑着自语道:“为一碗汤折腰,真是笑话了。”
完颜绰低头笑道:“怎么是为一碗汤呢?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罢了!”她倏忽一抬明眸,正对着王药的眼睛,目光若会纠缠,他们仿佛已经作茧自缚,虽然明知道都是假的,却也演得格外投入,格外用情。
王药慢慢地喝着鹿尾汤,手渐渐地有些发抖。见他喝完,完颜绰起身简单收拾了食案,屈膝道:“王别驾早些安置吧。”又抿嘴儿一笑:“这两日只能还先委屈住在这屋子里,唤您声‘别驾’。若是能够归顺我朝,上京最典雅的屋子,朝廷里最体面的职位,都是你的——”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手已经被王药猛地拉住了,随后,他洗得清清爽爽的脑袋埋在完颜绰的胸口。完颜绰震惊了一下,王药常年流连青楼,是个好色之徒,她有心理准备,也想好了应对的法子,但是此刻见他双膝跪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呼吸急促而陶醉的模样,心里竟然怦然一动——而自己,也恰是为这不应有的心动而震惊了的。
“我生而有罪……”他喃喃自语的声音因为呼吸不畅而显得瓮瓮的,“救我于泥犁地狱,让我享片刻清凉……”
完颜绰负命而来,这样的牺牲在意料之内,只不过是不愿意会有不愿意的应对法子,愿意则是愿意的做派。她反应极快,脑海中倏忽涌现了几个人影,也被尽数抹去。于是,她伸手抱住王药的脑袋,听见他深呼吸的声音从自己的胸腔里传出来,随后是又湿又热的吻,从衣领间的沟壑中一点点向上。而他,亦如攀援的藤蔓,不屈不挠地攀附上来,在她玉雕般的脖颈,珍珠似的耳垂,乃至云蒸霞蔚一样的脸颊上一路印上他的湿热痕迹。
完颜绰呼吸急促,揽着他的脖子,呢喃问道:“你这么做……陷我于不贞……”
王药只顿了片刻,又吻上来:“我倒是更在乎你愿意不愿意。若是你说个‘不愿意’,我还是能当个柳下惠的。”那厢半晌没有声音,既然不出言拒绝,女孩子脸嫩,自然是愿意的了。王药的目光斜乜到一旁的床榻,虽非雕牙销金,但茵褥柔软,红帐垂地,也是预设好的恩物,便带着些力道,把完颜绰按到了床上。
完颜绰皱一皱眉,伸手按在他胸膛上,两个人立刻隔开了一道距离。王药道:“你放心,我是知恩的人。你肯以国士待我,我自然肯以国士报答你。”那双撑拒的胳膊软了软,王药觉察她眼底淡淡的不屑,却毫不退缩,扳着她的双臂架到自己脖子上,又笑道:“听闻贵国的女子小时候当男孩子养大,跑马射箭都是会的。你这臂力,想必也是个中好手咯?”
完颜绰慵慵笑道:“所以……”
“所以应当报答娘子知遇之恩。”他吻着她的耳垂,轻轻地含吮,一手拨弄着她的秀发,一手探过去解她左衽的衣带。他确实是个风月场上的老手,略一挑拨就知道她敏感的地方在哪里,于是毫无顾忌地长驱直入,凝神看着她面露红霞,额生薄汗,咬着牙根压抑着喉咙里的动静,却浑身都像小火炉似的暖起来。
她的襟摆一路打开,温玉一样柔和光润的皮肤被红绡帐映得暧昧。他的手指在她小腹上打了两个圈,突然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子尚未生育吧?”她的小腹平坦、光洁、紧致,但听了这句话的人突然恼了,扯过自己的衣襟遮着,气嘟嘟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似的。
王药哄着说:“我舌头长,该死。”又嬉着脸凑过去:“你咬着长舌一口,给它点教训好不好?”毫不犹豫唇齿相接,把带着的淡淡酒气渡进去。
那酒是甘州的甜醴,酒香浓郁,还带着麦芽的甜味,是闺阁女子都饮得的甜酒。完颜绰被他吻得迷醉,几乎也要中酒了,茫然间突然想起来要咬他一口,然而舍不得太过用力,啮了一下便自顾自“咯咯”笑起来。
王药目光迷蒙,似在贪看她的笑颜,完颜绰媚色中带着挑衅,是北地姑娘特有的野马般的骄气,让人忍不住想要驯服她。而这匹小野马似乎也特别期待骑手的霸道,眉眼间的挑衅被他毫不留情地制伏了,她仰着脖子娇吁了一声,婉转地骂道:“混蛋!”
王药狠狠地撞了她一下,切齿地笑道:“我自然是天字一号的混蛋。”再不说话,直接把她带上了云端。
红烛在红绡帐外渐渐黯淡下来,忽闪的光线在帐子外化作一点点晕光,两人身上的汗水仿佛也闪烁着星芒,蒸腾着令人陶醉的气息。耳鬓厮磨间,王药笑问道:“娘子可还满意?”
完颜绰“咯咯”地笑:“这话应当我来问别驾才对!”
说完这句,两人俱沉默了,都知道这不过一场交易:登徒子将为这春宵一刻付出代价。完颜绰心里不是滋味,蛇似的从王药的怀里扭出来,一件件把衣裳穿起来。她撩起披散着的乌黑长发,衣领边际露出一点墨绿。王药“咦”了一声,支起身子探手去摸,那点墨绿光滑无痕,仿佛长在她身上。他不甘心,拉扯着领子想往下头看。完颜绰却恼了,劈手夺过衣领,遮住肩上的绿痕:“左不过一道纹身,有什么好看的?”
王药愣了愣,没头没脑问:“疼么?”
完颜绰冷笑道:“关你什么事?”利索地把其他衣裳都披上身,衣带一条一条系成漂亮的蝴蝶结,又把头发一挽,她头发特别多,特别长,妆台上的素金簪便是她的,但她却故意拿起王药的那柄发簪,抚了抚玉一样的质地,轻声笑道:“送我了?”不等王药点头,自顾自把头发挽了起来。灵蛇髻两边,珠花玉梳都随意插戴,而玉簪太短,“灵蛇”挂下去一些,垂到颊边,连着珍珠的一道流苏甩在脸侧,被红彤彤的脸蛋映衬得雪白。
王药道:“那我用什么?”
完颜绰把自己的金簪递过去,眨了眨眼,托了托摇摇欲坠的发髻,风情万种地扭身离去。
阿菩胆战心惊等候在外头,见主子满面红光地出来,忙迎上去,压低声道:“老天,不会竟然真的——”
完颜绰毫不在乎地轻声一笑:“值!比那老东西好太多!”说话间尚觉腰酸腿软,于是娉娉婷婷而去。
第二日,完颜绰硬是睡到日上三竿,阿菩在外头打转转,终于看到完颜绰在帐子里的影子翻了个身,又抬起两条修长的玉臂伸了个懒腰,才舒了一口气,忙道:“奴叫外头伺候洗漱的宫女进来。”
完颜绰笑道:“急什么,上赶着给皇后问安,听她们讥刺我?阿菩,你就是心浮气躁,你但想着,我是奉了皇命,就怠慢一次请安也是为国效命来的。端着点!”
洗了脸,完颜绰推开胭脂,在妆台的各色盒子里挑了一盒粉,用水调好后匀在脸上,再磨了螺黛细细画眉。她的睫毛浓密,眼睛显得格外黑亮深邃,而只搽了粉的肌肤就衬得脸色有些寡淡。完颜绰满意地看了看镜中人,穿上一件青色的绫袍,素净得要命,就去皇后的玉华宫问安了。
通报进去,完颜绰在殿外站立着等候,玉华宫里妃嫔们的声声笑语不时地逸出来。好容易一个黄门宦官出来,弓着身子对完颜绰笑道:“淑仪来了?皇后正在念叨着淑仪呢!快请进去。”
皇后亦姓完颜,闺名单字为“珮”,原是完颜绰的姑姑,是皇帝萧延祀的发妻,亦是手腕强硬,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常年操持宫里宫外的事,刚刚四十五岁的皇后鬓角已见华发,穿着的衣裳也颇为沉稳,尤显老态。她虽然久不承恩,但膝下有太子和两位掌握要藩的郡王,父族的势力又遍布朝野,皇帝无论真情假意,都显示出对原配皇后的极大敬重,对后族完颜氏,也是非常看重,单论后宫,先娶了皇后一辈的两个女子,后来又求娶了皇后下一辈的一对姊妹花——亦即淑仪完颜绰和昭仪完颜纾。
完颜绰进到玉华宫的次间,一脸惯常的娇憨模样,一丝不错地给上首的皇后行了礼,又向分位比自己高的妃嫔一一执礼。
皇后完颜珮笑道:“阿雁何必多礼?听陛下说要升你的分位,我说淑仪之上还有丽仪,但都是正二品,了无趣味。不如加封妃位,趁阿雁马上要过的生辰就办!”
阿雁是完颜绰的小名儿,皇后素来如此亲热地唤她。完颜绰抬起眼睛瞟了瞟身边一众妃嫔各异的神色,掩口笑道:“我无功于社稷,陛下太抬爱了,姑母得帮我劝着才是。”
她们一来一往地说了不少客气话,又彼此拉家常,谈论为老皇帝留嗣、皇子公主分封等大事,直到皇后完颜珮掩口打了个呵欠,一干女人们才纷纷起身告退。唯有完颜绰恰恰看到姑母呵欠后意味深长的一瞥目光,屈膝道:“天气冷起来,姑母要当心头疼的毛病再次发作。”
完颜珮点头道:“可不是这两天后脖子发虚,我心里也发虚起来。倒是你上次帮我推风池穴颇有效果,再用艾条炙一炙,指不定慢慢就除了病根儿——南人们的这些奇怪医术,倒也有些用处。”
完颜绰道:“那我就留下来,为姑母再推一推,炙一炙吧。”
艾草酷烈的香气在侧殿弥散开来,识趣的宫人全数在殿外伺候。完颜绰最后在皇后的后颈揉了揉,才说:“好了。姑母试试这次效果怎么样。”
皇后闭着眼睛,捻着手里的一盘数珠,突然睁开双眸道:“阿雁,家里的姑娘,你是最聪明的一个,我也最看重你。昨儿的事,我心里不赞同陛下的做法,但是他是国家大计,我不宜插口……”她顿了半天,才又说:“药,你还是要吃的。尤其是这会子,别怀了孩子,都不知道是谁的!”
她又悠悠地闭上眼睛,慢慢说:“姑母自然不会亏待你……怕你小,不懂事,想着别人在后宫的那些手段,看着眼热……孩子的事,别心急,总会有的……总会有的……”
完颜绰在她身后,慢慢松开了紧咬着的后槽牙,先自己摆出漂亮的微笑,接着才用这样乖巧的笑声音说:“姑母一片心意,阿雁哪有不懂的道理?早起就叫阿菩吩咐后厨把药铫子炖在火上了,晚膳前一定好好用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