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绰一下子被王药抱住了。他的怀抱坚实暖和,带着他自来的墨香酒香。完颜绰喜欢这样紧紧的拥抱,深吸了一口气,安然享受着脑袋里什么都不想,雾蒙蒙一片的感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试探的吻落了下来,从额角到鼻梁,再到嘴唇,节制又深情。完颜绰觉得身体都要酥了,当他腰下开始硬邦邦顶她肚子的时候,她身体里的小火炉倏地燃烧起来。可是,她的手探下去,他却僵硬着腰背的肌肉,仿佛要撤退一般。
完颜绰明白他的想法,有些酸楚,有些同情,有些不舍。她的手回到他的背上,安定地轻按着,抬头对他笑:“却疾,我信你。你此去多多保重,功成归来,我……必有重谢。”
不用“赏赐”,而用“感谢”,王药看了她一眼,只点了点头,说:“你的心意,王药都明白。”
完颜绰很久后都能记得他离去后帘幕在春风中飘拂了许久的样子,她白天在宣德殿抱着小皇帝做那些杀伐的决策,晚上抱着孤衾想念他挺直的脊背和离开时衣袂的飘动。
不过东边的前线一直不很顺利,朝廷的军队输的不多,赢得也很少,一直处于围守渤海各郡,干吃粮饷不作为的情况。对王药胆怯不肯出击的兵策,朝中的诟病也越来越多,直至有大臣揎臂捋袖,对着两位太后喊道:“渤海未退,西边又开始蠢蠢欲动了。国库都要给姓王的南蛮子拖沓光了!再不换将,臣等只能请辞,不能眼看着坐以待毙!”
完颜绰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坐在她身边的小皇帝被吓到了,扁了扁嘴,终于抽噎着哭起来。而他的母亲完颜纾,怯怯地看了完颜绰一眼:“姐姐,要不,换个人去试试吧。”
完颜绰站起身,揭开珠帘走到前头,先死死盯了发言的那位大臣一会儿,又环顾四周,冷冷笑道:“北院宣徽使的忧虑,确实正常。但王药是不是尸位素餐,不是你一句‘南蛮子’的蔑称就可以下定论的。试玉须烧三日满,辨才需待七年期,太宗皇帝敢用他,我就敢用他。”她转头道:“增派十万朝廷军队,火速前往渤海郡,仍由王药统领。”
发言的那个宣徽使,眼睛一瞪,但要说的话瞬间被完颜绰凌厉的目光逼回去了,她手指一甩,指着面东的御座:“怎么,还要说话?要么你去坐上面那个位置?!”他语塞,不由忿忿地自己嘟囔着,完颜绰听见他嘟囔的语句里居然带出“爬床”“无耻”这几个词,顿时热血冲头,红云上脸,回头逼视着问道:“宣徽使说什么?!”
自然得不到答案,完颜绰咬着牙,拂袖重回自己的御座上,看着下头或吞笑或好奇种种表情,心道:人言又如何?!我就是信他,就是宠他,就是要这样子引蛇出洞,再一举歼灭!
退朝后,求太后召见的,是完颜绰的父亲完颜速,他看了看神色各异的两个女儿,还有满脸泪痕刚刚被哄睡的小外孙皇帝,叹口气说:“阿雁,你喜欢那个王药,现在好多人都知道了:常常单独召见,委以重任,信任不移。本来也都没有什么,但是此刻多事之秋,佞信太过,容易招惹非议不说,万一有多心的人再因势提起去岁文宗皇帝暴卒的事,你不是给自己生事儿?”
完颜绰冷笑道:“若是因为害怕人言可畏,就连自己的目标何在都忘记了,我还是不要做这个太后的好。”
完颜速看她执拗,不由叹息道:“阿雁!东边形势已经这样,西边又有几个姓萧的王族在蠢蠢欲动。朝廷里,我所知道的,长岭王和镇海王好像也常常在夜里召集一些人谈事,谁知道他们在谈什么?!都是皇家的血脉,谁有点野心都不为过。你真的就不担心?”
完颜绰笑道:“是呵,谁有点野心都不为过。我看着他们呢。阿爷,我知道你一片好意,也不愿完颜家被萧家清除出朝堂,所以,我和妹妹都期冀着阿爷的协助。譬如王药那里,到得要紧的时候,阿爷帮他,就是帮女儿们。”
“他?真的行?”
完颜绰笑道:“请阿爷以待后效。”
作为夷离堇,完颜速并不是担心得多余,渤海郡局势依然毫无进展,但西边却有萧延祀的庶子、萧邑澄的庶兄弟,看着朝廷一直在东边疲沓的用兵,于是打着“废昏君、杀妖后”的旗号,开始一路向上京方向推进。并州的李维励,得到夏国内乱的消息,也开始点数军伍,打算浑水摸鱼,再捞回一把故土,好为晋国建功立业。
长岭王和镇海王也不安分,以前都是深居简出,不太过问太后执掌的朝政,近来两座王府前都是车如流水马如龙,接见了一批又一批,终于,两个人敢在朝堂上一唱一和,对两位太后发难:“先帝文宗皇帝,母后皇太后说是死于渤海王谋逆。但渤海郡的檄文却不肯承认。现在东西两处都要问太后这个问题,不知母后皇太后打算如何交代?”
“对!还有,太宗皇帝当年去世,死因亦是蹊跷;崇裕太后死在去守陵的路上,莫名自尽,死得也是蹊跷。倒不知圣母皇太后又如何证明太宗皇帝不是中毒身亡?”
两位皇太后尚未说话,完颜速已经站出来,指着两王道:“这样血口喷人的谣言,殿下拿出来对着两位太后质问,是何居心?”
长岭王眯着眼睛道:“这话,该本王问问夷离堇完颜大人,完颜一族称霸朝野内外,是何居心?”
完颜绰抚摸着小皇帝的头,冷冷道:“谣言之所以为谣言,就是一个借口罢了。文宗皇帝去世,是被渤海郡暴徒所弑,我在当场,亲眼所见,渤海郡叛乱的人,哪个是在场的?仅凭一句‘不大可能’,就推断萧邑淳不会是犯上作乱的凶手?笑话了!至于崇裕太后自尽这事——”她瞥了一眼妹妹,转换话题道:“还有太宗皇帝暴卒的原因,我不大懂,不知道圣母皇太后可知道始末?”
完颜纾的脸瞬间煞白,她瞥了瞥姐姐充满恶意的脸,咽了口唾沫说不出话来,只是借着珠帘的隔绝,求助并求饶地看了姐姐一眼。
完颜绰看看下首自己的父亲怒发冲冠瞪着长岭、镇海两王的表情,终于软下心来,在小皇帝的屁股肉上重重掐了一把,掐得小皇帝“哇哇”大哭起来,她这才作惊惶色:“啊呀!你们吓到陛下了!今日咄咄逼人,真是想逼迫我们孤儿寡母不成?”她的眼泪仿佛现成,哽咽着数落道:“这会子谈嫡庶,陛下纵然是庶子,他们就不是庶子?陛下一直由太宗皇帝和文宗皇帝亲自教养,难道又有哪里比不上那些野心勃勃的人?你们若是肖想这个位置,直说就是。我们不过两个没脚蟹,还能与长岭王、镇海王抗衡?还能与你们联合的那么多朝臣抗衡?”
两王被她说得愧上来:纵使想夺_权,也要名分得当。此刻只能唯唯诺诺道几声:“臣不是这个意思。陛下不适,只怕要退朝休息一会儿。”
双方都得到了一个可以下台阶的机会,便也见好就收。但这暗涌也仅仅是暂时抑制住了而已,并不是意味着消失了。当完颜绰再一次在后殿直面父亲和妹妹的时候,只是淡定自若地搅动着杯子里的酥酪,说:“一仗也打了很久了。转眼入秋,西边那些家伙马匹养得膘壮,只怕要所向披靡。长岭王和镇海王存有异心,最欠的就是关于先帝的一个解释。可惜这个解释,我做不出来。”
她的妹妹,面色惨淡,手指搓弄了半天才说:“太宗皇帝暴卒的事,真的不是我做的!”
“我信。”完颜绰说,“可是其他人信不信呢?他们不信,就连皇帝的位置,只怕都不稳了吧?”
养虎为患,走的是一招险棋。但是只有这样走,哪怕赌上一切。
当晚,完颜绰听说自己的母亲完颜夫人进宫,却没有到自己所居的宣德殿来。她对着传来消息的小黄门笑了一笑,说:“她们母女天性,一个疼惜,一个孺慕,自然有讲不完的话,出不完的主意。随她们去吧。”
二更的梆子响了起来,宣德殿的灯烛依次被宫人吹熄,上京宫慢慢陷入一片黑暗。完颜绰悄悄从床上爬起来,新拢的香炉上熏着南来的篆香,香烟浸润般的弥散到每一个角落。她却支颐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天际。快要沉到地平线之下的银汉,还闪着银灰色的浊光。她想着小时候听过的牛郎织女的故事,不断地告诉自己:她们不爱她,可她还有他。
也不断告诉自己: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放纵自己泪流满面,毫无忌惮地思念着王药:不知他在远方,是不是也同样思念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