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药叹了一口气,重新端起药碗,用汤匙调了调,舀起一勺送到完颜绰嘴边:“听话,喝下去浑身发暖,人就舒服了。”
完颜绰扁着嘴,而那汤匙固执地抵着她的唇边,好半日,她终于屈服了,张口喝下了姜糖水,脸又皱了起来。
王药自然知道,以完颜绰的坚忍,这些小小的口腹之罪根本不算什么。然而女人家总有撒娇卖嗲的时候——在她可以毫无顾忌放下端着的架子的时候。她忿忿地抱怨着:“你不知道有多难吃!你们男人家都不用受这样的罪,上苍真是不公平!”
王药突然问:“你嫌不嫌我?”
“不嫌啊!嫌你什么?”
他不答话,捧着碗自己喝了一口,然后欺身吻上去,把糖水度进她的口里。生姜的辛辣仿佛变淡了,微微烧灼口腔的感觉化作甜蜜的刺激,她的脑袋“嗡”地一炸,随即仿佛漫天的烟花绽放,温暖的药汁流到喉咙,温暖了她的全身。
她裹着的被子松开了,两条胳膊情不自禁地张开抱住了王药。王药却松开笑道:“才喝了一口。”
完颜绰不知怎么脸红了,眉毛立了起来,因羞而成怒。她的鼻子旋即被王药刮了一下,对面人温暖而又轻佻地笑道:“这下也感同身受了——确实辣得很,难吃!”他又喝了一口,完颜绰一伸手捂住他的嘴,笑着命令道:“我不喝了。”
王药裹着一嘴姜糖水,生姜的浓烈刺激在他口里宛然针刺一样,糖也压不住,忍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只好自己咽了下去。消化完这销魂的味道,他说:“不喝就不喝吧。再睡一睡。”
完颜绰恶作剧成功一样,小孩子似的“咯咯”笑着,重新把被子裹牢,歪着头说:“可是肚子还疼啊!”
肚子疼又不喝姜糖水,不喝又要喊肚子疼。果然是故意要作。
王药不想和她陷进无穷无尽的语言循环里,这样的司马昭之心他早已了然于胸,也没必要再和她拿乔,所以好脾气地说:“那怎么办呢?我给你揉揉?”
她果然把被子掀起一个角,示意他的手可以进来了。
王药探手进去,摸着她薄绸的睡衣,丝绸的光滑和里头那具身体的柔软相映成趣,他心想着:既然叫我伺候,那可不能吃亏。于是他假装没找到肚子在哪里,从上到下撸了一遍。
完颜绰给他摸得痒痒,又笑又躲,浑身似乎都在打颤儿。王药板一板脸说:“你要躲到里头去,我可就够不着了。够不着了,我也没法给你揉了。”
完颜绰似乎要嗔他,但是又享受和他调情斗嘴的感觉,所以张了张嘴,最后也没有反驳什么,缩在里床的身子又挪了出来。
这次,他的手掌准确地找到了她的小肚子,开始轻轻地给她揉了起来。完颜绰感觉他手心暖得发烫,隔着衣衫也能够把恰到好处的力量和温度传过来。她的小腹因为长期喝避孕的凉药,每到这样的特殊日子就会疼痛一次,多少年来都是自己抱着手炉、喝着姜汤这么硬生生熬过去的。今天,终于有一个人和自己感同身受姜糖水的辛辣,也有一只手抚慰她寒冷的小腹。
她揭起衣服,让他的手掌贴到皮肤上。手掌顿了顿,宛若无事一样又打起圈儿来。完颜绰只觉得肚子里千年不化的那块坚冰,现在在温度和力度的双重作用下,渐渐融开了一个边角,又渐渐融化成碎片,丹田里小火炉似的热起来,疼痛仿佛消失了,她在这样流窜全身的温暖适意里只觉得疲乏想睡。
她睁眼看着用心为她揉肚子的王药,男人专心的样子真好看!只是他斜签着坐在榻边,浑身侧着,伸手进来的样子似乎也很累了。完颜绰说:“这样累吧?上来,裹着被子,既暖和,也舒服。不能叫你饶吃了辛苦,还不舒服。”
她的床榻精致漂亮。四面是赤红的帷帐,垂下云霞般紫红的流苏装饰。里帐是清浅的鹅黄色,枕屏是粉紫的曼陀罗花,垂在帐子里的香球散发出淡淡苏合香气,与她身上的香气完美协调着。王药心里无比的纠结,然而在他终于鼓起勇气想要拒绝的时候,发现身边的完颜绰已经睡着了。
她的睡颜如同一个孩子,脸蛋鼓囊囊的,皮肤细腻,带着一层细细的绒毛,睫毛又密又长,宛如小扇子似的时不时还扑扇一下。王药只觉得呼吸发紧,却又无关那些不可为人道的欲望,只觉得对她喜欢、亲近的感觉如良酒发酵似的越来越浓郁。他一偏身,斜倚到完颜绰身边,蹬掉了两只鞋,在她头一边侧躺下来。
他的手不过停顿了这么一小会儿,被窝里的人已经不愿意了,睡梦里皱着眉、嘟着嘴,“嗯嗯”撒了两声娇,一只手伸出被窝找他的手。王药把手递过去,被她抓握着.她半梦半醒,半睁着眼睛责怪道:“我还没好呢……”旋即放心似的眼睛又闭上了。
王药叹了一声气,看看窗户外头渐渐暗下来,西边窗户纸上透出五色缤纷的霞光来。他身体里蕴藏着豪气和满不在乎的名士风气都腾了上来,低声自语道:“已经不是个好人了!管他!”
他一只手解了衣裳,拉过她的被子,钻进去,和她贴在一起睡着,手打着圈儿给她揉着肚子,她紧实、柔软而不堆腴的小腹,现在已经软软暖暖的。他在军旅之中也劳累了许久,乍一入这样的温柔乡里,浑身惬意,想提着精神为她揉肚子,但是手在动,眼睛已经迫不及待闭上了;手在动,心已经沉浸到一片柔软温暖的谷地,把一切烦忧都抛开,沉沉地睡着了。
王药再次醒过来时,是因为帷帐外头窸窸窣窣、来来去去的声音。他突然一惊,撑着身子半仰起来。四下张望:鹅黄色的里帐、曼陀罗的枕屏、各式漂亮的银香球……还有身边被子里裹着的人,乌发逶迤在枕头上,脸色不再发黄,透出一点淡淡的粉红,额角的痘痘也瘪下去了。她已经醒了,睁着的眼睛里全是笑意。
“却疾!”她毫不觉得羞耻,张开双臂抱住他,“你真是我的药!”她的眸子亮晶晶的:“我肚子一点都不疼了。”
王药看着她的笑,心里的震惊瞬间就抛开了。太后的床,他反正也爬了,不仅爬了,而且同床共枕了整整一夜——你说其实什么都没发生吧,以前又不是没有过——既然这样,还作茧自缚什么呢?
他热烈地回抱住完颜绰的身体,密密地吻她。她觉察他早起身体的变化,又好笑又幸福,轻轻啮了啮他的耳朵,低声道:“不行……今天不行。”又说:“你要忍不住,这里的宫女,你挑一个?”
王药捏她的鼻子:“你哪只眼睛看我像个急色鬼?”
完颜绰笑道:“那就熬几天。”
王药呼吸一滞,却本能地不愿意拒绝。外头的人已经在问:“主子可是醒了?今儿上朝吗?”
完颜绰哪里愿意离开被窝,说:“今日身子还是不好。再免朝一天吧。把各部院的略节拿到这里来我看。”
王药低声笑道:“咦,我怎么想起了一句诗?”
“哪一句?”
王药憋着笑,摇摇头不肯说,被完颜绰在腿上掐了两把,也只是连连告罪:“我瞎想的,不能说。”说了大概更要被打死。
完颜绰斜着眼睛瞪他,自己也想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道:“我知道了,无非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对不对?”见王药吞笑点头,她的手指往下寻着了他大腿内侧一块嫩肉,狠狠扭了一把:“好啊!敢笑我!今日要罚你!”
王药揉着腿,苦笑道:“你真是够狠的!已经挨了你的掐,还要罚?!怎么罚?顶缸跪搓板,还是传竹板打一顿?又或者革了我的职永不叙用?”
完颜绰笑不可遏,又探手到他屁股上掐了一把:“你倒是想便宜事,好偷懒不上朝么?今儿我躲懒不上朝了,你可不许躲懒,今日的奏折你替我处置,让我好好歇一歇。”
好一个闲散的早晨!完颜绰起床后洗漱得神清气爽,绷了那么久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可以和喜欢的人共进早膳,可以趴在他的背上,勾着他的脖子,看他小心谨慎地把要事的略节一一念给她听,然后回头等她的批示,可以以肚子疼为借口耍赖,所有批阅的字儿也只消口述,其余尽数丢给他书写了。
王药的字,铁画银钩,挺直舒展,行如流风,顿如落石,变起伏于锋镝,转顿挫于毫芒。完颜绰只觉得看他写字也是享受。正入迷间,突然见他停下笔,撇过头问道:“这次秦王本人,还有撺掇他反叛的将领,都要杀吗?”
完颜绰说:“自然要杀,难不成养虎为患?你是读史书的人,总不会还怀着大慈大悲的佛祖之心吧?”说完便是笑。
王药摇摇头:“不是佛祖,也可以慈悲。不过留下秦王的命,倒不是慈悲,而是局势。”
他和完颜绰譬解:“我在南院,读了不少大夏立国以来的文牍。这片地域辽阔,东至辽河入海口,西至阿尔泰山,北至楞格河,南至……”他蓦然停口,不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转换了话头又说:“但是立国方始四代,这么大的地方全靠中央控制很难,所以各地部族自掌兵权,朝廷分封建藩,若压制地方,就无法压制藩王。秦王之所以敢大肆造反,无非仗着外家和妻族。如果一刀子杀了,正好授人口实。”
“那就放他回去?能么?”
“只能放回去。我看太_祖皇帝时,也遇到过萧氏宗族的造反,太_祖皇帝是开国之君,何等杀伐果决!却也只是把为首的藩王鞭杖一顿,削减藩地和军力,反博了一个‘宽容’的名声。你想想,是不是我说的道理?”
完颜绰默然不语,好一会儿说:“打一顿,半个月就养好了,秦王这样的汉子,敢造反的都是刀尖上噬血的,还怕挨顿打不成?”
王药手指摇一摇:“他当然不怕挨打,但是借着这个机会,剪除羽翼,广设朝廷的势力,也算是这次打仗之后的意外收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