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仙被他连珠炮似的劝说快炸晕了,张口结舌连甩脸子都忘了。杨寄见有戏,便笑道:“云仙,你就当我妹妹吧!我本来孑然一身,若是有了个妹妹好疼爱,心里也美滋儿美滋儿的!去啥尼姑庵啊!我杨寄的妹妹,是要风风光光嫁人的!”
他自说自话,云仙稀里糊涂,竟然被他的巧舌如簧绕了进去,一下子升格成了“妹妹”,自己还在犯愣。杨寄的问题又抛过来了,几乎容不得她思考:“云仙妹妹,还没请教过,你本姓什么?啥时候生辰?”
云仙懵懵懂懂说:“我原本姓路,今年十七,中秋前三天生日……”
杨寄笑道:“好嘞!你要不反对,我就帮你做这个大媒咯!”
云仙脸烧了起来,急忙道:“不……”
“不错的,对不对?”杨寄知道她心思活动,所以推辞都来得迟缓,虽然没有最后决定,但只消推波助澜,她就无从反抗。
路云仙给杨寄几句话说得心思团团转。她自己未必不在思量,思量的结果却是很快折节,头一低,表示了默认。
杨寄大喜,对云仙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妹妹长”“妹妹短”哄得云仙一脸红晕,最后他还一拍胸脯:“妹妹出嫁,阿兄给你整副好嫁妆!”
他暗自观察了一会儿,觉得云仙应该不会再想不开了,才放心地出门,见骆骏飞还捧着一手的绫罗缎匹在那儿傻等,便笑嘻嘻过去,照他肩膀上狠拍了一下:“兄弟,怎么谢我?”
骆骏飞给他拍得肩膀一抖,手中两卷绸子瀑布似的滚落下去,撒开两道鲜艳的长虹。他没好气地说:“我谢你?谢你挑我家生意?”
“狗咬吕洞宾!”杨寄骂道,“里头那妞,长得不丑吧?”
骆骏飞说:“那又怎么样?”
“嫁给你。”
正在手忙脚乱卷绸子的骆骏飞,手一个不稳,又掉落了两卷绢布下去。抬起头的他,一脸被噎到的神色:“杨寄,你拿我开心呐!”
杨寄一本正经说:“开什么心?你有啥好开我心的地方啵?里头那位,是我远房的表妹,一直在建德王府做婢女。我求了建德王,让妹妹跟我回秣陵。但是我也愁啊,一表三千里,嗐,我俩真叫说不清!为了避免我丈人丈母娘误会,最好的办法无外乎早早把她做媒嫁掉。我看你人厚道,家境也不错,配得上我妹子。”
骆骏飞眨巴着眼睛,不相信杨寄这么好。他想了半天才冷笑道:“杨寄,你骗了我一回,别想骗我第二回!”
杨寄别转头,拍拍自己前额:“哎哟!我杨寄虽然好赌,但谁不说我行事端正,从不打诳语?你去打听打听!打听打听!”他叹口气说:“算了,我又不缺这两个谢媒钱,你要有心,你就来沈家找我;你要没心,两天内给我答复,我好另外找人,不耽误妹妹的终身大事。”
他看看骆骏飞一副犹疑的样子,故意视若不见,而是发现啥宝贝似的从骆骏飞手里的布匹中翻出一卷雪青色绡纱:“哎,我妹子皮肤白,特宜穿这色儿。你帮我妹子量个身围,做一身好襦裙,算在我账上!”
他又是自说自话去敲门。开门的路云仙脸上红云未褪,犹自惊疑:“这是……”杨寄赶在她把“郎主”二字说出口之前,笑嘻嘻道:“骆家的小阿兄,手艺极好的,送你段料子还不够,想亲自给你做身裙子。”
骆骏飞抬眼稍稍一望,便觉得艳光逼人,犹如中秋月色辐照秋江,简直不能直视。可他那小心脏却又“嘭咚嘭咚”紧赶着跳动起来,声音响得他自己都觉得震耳。他挪着步子上前。杨寄赶紧帮他接过手里的其他布匹,和阿盼裹在一块儿。阿盼兴高采烈开始玩布料。而骆骏飞飞红着一张脸,上前对路云仙说:“这位……女郎……小可给您量量。”
骆骏飞瘦是瘦,其实长得还算俊秀。他动作轻柔细致,又麻溜齐活,云仙看着他上上下下地忙碌,专心致志的模样,想着杨寄的话确确实实绝了她的念头,又想着她自己半辈子孤苦忧惶,找个妥实男人才是真好。她原本喜欢杨寄,一半因为他长得好,一半也因为他和那些跋扈冷漠的贵人们不同。这种缺乏相处的单相思,来得并不稳固。现在看这个骆骏飞,论长相略差点,但是胜在家中没有母老虎——若不谈什么情情爱爱,这难道不是个最好的选择?
骆骏飞额头上冒着细汗,终于伸手一擦,随口报出云仙的裙子所需的布料和裁量数据。边说,心里边跳得越发紧了:量了秣陵那么多大闺女小媳妇,哪里找这么好的身条!他抬眼一瞄,恰见云仙俏伶伶的目光也转过来,那胸窝子某处的一酥,难以言表……
杨寄收获颇丰,喜滋滋抱着女儿回家。骆骏飞因着美人的关系,心情也大不一样。到了沈屠户家,帮黑狗和阿盼都量好了,骆骏飞说:“行,大小我都记下了。小孩子裁衣服用不到这么些布料,你挑挑就是。”
一匹一匹的布摆放在榻上,杨寄毫不客气先给自己女儿挑了些好的,又殷勤地叫沈屠户一家也来选料子。沈以良和沈鲁氏倒不贪,摆摆手说:“蓬门小户的,葛布穿穿也就得了,这些丝呀罗呀的,日常不耐穿,还穿得担惊受怕的。挑一卷细绢做套过年新衣也就罢了。”
嫂子张氏见没有金项圈,已经存了些不满意,勉强提溜着布料看了看,嫌好嫌丑挑了几处刺儿,终于为自己挑了几匹绫罗,又为黑狗挑了几匹,才说:“也就这样吧……不过,这是妹夫的一片心意,我也就……”
杨寄却说:“四百六十个钱。”
张氏疑自己听错了,问:“什么?”
杨寄“咦”了一声,好脾气地笑道:“嫂子不是说‘带’两身衣服么?这里七八匹绸子,都是骆家店里的贵重料子。我先心算了一下,一共四百六十七个钱,零头怎么好意思问嫂子要?我贴补!就给四百六十算了。”他征询地看看骆骏飞。骆骏飞点点头。于是,杨寄一只手掌面向嫂子摊开来,理直气壮地准备接钱。
嫂子欲待撒泼嚎啕,但想起杨寄确实从来没说过买东西“送”给她和黑狗,一直都是“带”,自己就是嚎啕了也不占理。她气得胸口起伏,半日才蹦出一句:“我寡妇失业的,你也来气我!我买不起,都不要了!”
她一扭身拉着孩子回自己房间。少顷便听她在那里哭:“山子我好命苦……你儿子穿不上一身新衣服……白瞎便宜了那个没父母管教的丫头片子……”
杨寄最不容有人贬损他女儿,拉下脸打算和嫂子骂个山门。沈岭见他表情不对,抢上前低声喝道:“骂赢了她,你就好有脸面了是不是?”
杨寄不知怎么的,对小舅子不畏怯,却天然服气,跺跺脚低声道:“娘的,老子不跟小寡妇计较。”
沈岭微微摇头,叹了口气:“但想想大兄,再想想大兄的遗孤吧。”
杨寄想着沈山,又想起沈岭所说的那个“忍”字诀,心里突然平和起来。
一个月转眼就要到了。杨寄格外珍惜他在秣陵的最后几天日子。好在一切入了正轨,沈家的肉铺子又开得红红火火,沈岭继续边读书边学杀猪,沈鲁氏身子骨也慢慢硬朗起来,而快要满周岁的阿盼,终于能够稳稳地站在地上,且在杨寄的搀扶下,竟能够走上几步了!
嫂子虽然偶尔还会作天作地的,但是想想她好歹也曾经给阿盼吃了几口奶,杨寄也就决定不与她计较了。
他咬了咬牙,从贴身放的金子里拿出了半两,给沈黑狗也打了一块金锁片,看着黑狗挂着亮闪闪的金子,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会儿又把金锁片也放到嘴里啃了两口,张氏见到了就是对儿子一顿好骂。骂完了,竟然对杨寄歉意地笑了笑,又说:“上次做衣服,应该能多些零料,我改天给阿盼纳双鞋,黑狗脚大,她穿得总不合适。”
杨寄看着黑狗浑然不以挨骂为耻,屁颠屁颠又带着妹妹到草丛里捉蚱蜢去了。而阿盼,兴奋地“啊啊”乱叫,拍着小手,不知不觉竟然独立迈出了自己的第一步。杨寄欣慰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想着自己即将前往建邺,又不知何时才能回家,何时才能见到女儿和丈人一家,又是难过不舍。那百味杂陈的感受,只有亲历的人才能体会。
正想着,门板拍响了。杨寄“哎!”了一声去开门,门口站着骆骏飞。
骆骏飞脸上没有了上次所见的冰霜之色,笑得赧然。他捧着手中的包袱,说:“喏,衣裳都做好了。你点数点数。再试一试,看看有没有大小不适合要改的。”
杨寄忙把他迎进来,打开包袱布一看,嗬!手艺还真是不赖!杨盼的大红绸衫絮着薄丝绵,四处针脚细密,布缝挺直,裁剪得更是麻溜儿!其他几件未及细看,杨寄赶紧地把阿盼从草丛里抱出来,给她换穿新衣服。
眼看蚱蜢就要到手,却被提溜出来,杨盼那个不情愿啊,挺着肚子跟她阿父发急。杨寄顾不得,三下五除二帮她脱了外头脏衣裳,换上新的衣裙。小小的人儿,被红艳艳的颜色衬着,可爱得跟年画中的女仙童似的。唯一不同的是,女仙童大多是笑得灿烂无比,喜气洋洋的,这位“仙童”却因玩得不满意,小嘴扁了又扁,又给阿父折腾得脱衣裳穿衣裳,更是烦躁不安。
外头传来黑狗的欢呼,用咬字不清的话说着:“捉捉!虫虫!”
小娃娃之间的语言,小娃娃才听得懂。杨盼想着那活泼泼的小蚱蜢,竟然落进了阿兄的手,自己却玩不到了,终于张开嘴巴,大哭起来,含含糊糊间也在重复:“虫虫!虫虫!”
衣服好看不好看,她才不管呢!但就是这该死的衣服,害得她失去了抓虫虫的好机会。杨盼那个怒啊!蹬着腿,舞着手想摆脱这累赘的衣裙,可惜未果,她只好一屁股往地上一坐,又就势在地上一滚、两滚……滚得新衣服一身灰,滚得她那个手脚灵活的爹都逮不住她。
低矮的案桌被她滚到一边,上面的粗瓷碗盏摇摇欲坠。杨寄抢救了这个抢救不到那个,手忙脚乱的。最后解围的是沈以良,冲着杨盼大吼道:“嘿!再闹打屁股了!”他虎着脸,挥了挥蒲扇大的巴掌,“呼呼”生风。
杨盼挂着眼泪鼻涕,愣在当场,一会儿,自己乖乖地爬起来,迈着小短腿扑棱扑棱地尝试走了两步,结果被新裙子一绊,摔趴在地上。大眼睛眨巴眨巴,撇着嘴,半天带着哭腔喊了声“阿翁……”
大家的心都和化了似的,赶紧过去抱她。骆骏飞艳羡地看着这一幕,突然偷偷拉过杨寄,说:“上次你说给我做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