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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新春刚过,秣陵的寒意一丝未消。沈屠户一家年前宰猪最忙,年中走亲访友也不空闲,好容易过了正月十三,秣陵的风俗是上灯的日子,一大家子团团圆圆吃了汤圆,沈以良看看儿子沈山,脸上微微地带笑,看看女儿沈沅,那笑容又换做了轻愁。

“山子,你有机会遇见那个建德王,能不能跟他说说,我们就这一个女儿,虽不指望她养老,但是日后还想常往来,着实舍不得。”

沈山一脸为难,喝了一口酒,看了看身边就要临盆的妻子张氏,摇摇头说:“我什么名牌上的人?见到建德王,也就是校场上远远地探头眺一眺,哪里说得上话。再说,建德王以此作为恩典,若是驳了他的面子,倒像我们不识抬举了。”

沈岭冷冷道:“阿兄,你可是要上阵打仗的武官,凡事若是畏首畏尾,可难成大事啊。”

张氏不由对小叔子不悦起来,挺着肚子说:“哟,叔叔这话说得不大中听啊。山子官虽小,好歹是我们家唯一一个穿过朝服的。若是小姑将来能在王府得宠,生个一男半女的,咱们山子升发也有望,她自己也有荣光,咱们一家子,在街坊里也抬得起头了呢!”

沈岭不屑于与妇人争,笑笑抿了口酒。

沈沅一直默默地低头吃饭,其实她的筷子划拉了汤圆半天,一颗都没放进嘴里去。等嫂子说到她得宠不得宠的时候,她猛地站起来,说:“差点忘了,灶上我还炖着腌笃鲜,今儿的笋好难得的,别炖太久失了火候。”到后头端汤。

汤没端来,后厨里“乒呤乓啷”一阵响。杨寄第一个跳起来,几步就蹿后头看究竟了。其他人也纷纷赶上,怕沈沅出什么事。

大伙儿到后厨时,一屋子的鲜香味,沈沅捏着手指,嘤嘤地在哭,杨寄贴在她身边,姿态有些过于亲近了,正在低声问:“汤没妨碍的,你的手烫伤了么?”

地上是破成几爿的砂锅,里头的汤已经渗进砖地里了,但粉红的鲜肉,棕红的咸肉,还有鹅黄的嫩笋,冒着腾腾的热气,散落在碎片中。沈沅甩开杨寄,蹲身捡砂锅碎片,扬声道:“没事,垫着布巾的,只是手滑了。”

说话间,杨寄已经从缸里舀来了冷水,硬是要看看她的手指,而沈沅发了火一般,就是不让看,也不肯用冷水浸一浸手指。

他们里面那丝说不出的小暧昧,让家里除了沈岳以外的人都有所感觉,沈以良第一个开口:“阿末,她的事,她自己处理就好了……”话没说完,捡着碎片的沈沅,似乎不能够忍受咸肉的气味似的,撇过头作呕起来。

她的母亲和嫂子同时发问:

“阿圆,是不是吃坏了肚子?”

“咦,小姑怎么和我那时初孕一般?”

嫂子这话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妥,赶紧拿手帕捂了嘴,笑道:“我说笑的。”又把大肚子挺了挺,表示自己一孕傻三年,怪罪不得。

沈沅一阵恶心完,强自把口腔里的酸水咽了回去。这事儿,瞒不住,也不想瞒。她虽则有些臊,还是抬起头落落大方地说:“是和嫂子那时候一样的。”

大家被她的话震得愣在那里。好半天,她母亲沈鲁氏才嚎啕道:“我可怜的阿囡,你这是着了谁的道儿啊?!”

沈以良一把捂住老婆的嘴,斥道:“疯婆娘!号丧呢?!这事,能大声嚷嚷么?”转而又瞪着女儿:“阿圆,你不是开玩笑吧?!年后建德王府的人要来放大定,你若是……我们全家没脸是小,要没命的!”

沈沅此刻才觉得有些后怕,她瞟瞟沈岭,又偷眼望望杨寄,终于抗声道:“我做下的丑事,要没命也是我没命。反正,我不能嫁给建德王。”

“傻孩子!”沈鲁氏差点哭晕过去。

沈以良四下看看,恰见一把厨刀,便一把拎起来,瞪圆那双铜铃眼说:“是哪个混小子干的这事?我宰了他!”

“是我!”

这一句话,两个字,由两张嘴说来,偏生前后、缓急、高低、起伏分毫不差,不过一个男声一个女声而已。杨寄倒不是个没种的货,挺身站出来,但看了看那把磨得亮晶晶的厨刀,还是迅速地拉着沈沅退到了灶台一角,并瞄准了灶上摆着的擀面杖。

沈以良杀猪一刀一个不在话下,但杀人还是没贼胆,他颤抖的手握着刀把,指向杨寄的鼻尖,声音和那柄刀一样抖抖索索的:“杨寄!你个杀千刀的王八蛋!我们一家哪里对不起你,你糟蹋我闺女?!”

沈沅哭道:“阿父,不关他的事,我自己愿意的。我不要嫁给建德王!”

“骆家都不敢忤逆建德王的旨令!……”

“我也不要嫁给骆骏飞!”平素被宠惯了,到了这个关键时候,沈沅先那一丢丢害怕全扔爪洼岛上去了,护雏的母鸡一样只差朝前蹦跶,“建德王不嫌我是污过的身子,不嫌我肚子里有人家的种,我就认栽,拿他没辙!”

“姑奶奶!”沈以良只差撒下刀把给女儿磕头了,“你年岁是小点儿,可想法怎么跟三岁娃娃似的?建德王要是生气了,我们怎么救你哟!”

沈岭终于开口道:“阿父,何必想得那么悲观?建德王纳宠,有跟我们家商量同意不同意么?这就是强取豪夺!如今事情已经发了,他生气是一定的。但他自己在先帝先皇后的大丧之中,遣人说那么一遭也能算是婚约?就是买妾罢了!除非他不嫌阿圆,否则,这牙齿只能打落了自己咽——论道理,他也不占!”接下来又是温和的说辞:“其实吧,这些当大王的,家里哪儿没个三妻四妾?阿圆虽然长得不错,也没有倾国倾城,他一时头脑发热,过后指不定也就忘了。大不了——”他看了看杨寄:“有人吃点苦,让他出出气,估计也就过去了。”

沈山却道:“你也别想得太美。我听跟建德王的人说,这位大王自小性子就是凉薄冷酷的,惹翻了他,明面上或许不怎么样,暗地里不知道怎么整你。这事儿,估计也够喝一壶的。但是,事已至此,也没啥法子,古话说:‘丁是丁,卵是卵’,这鸟事我们也只好咬牙根挺了。”

沈岭忍了又忍,没有忍住:“阿兄在任上也开始读书了么?不过,那叫‘丁是丁,卯是卯’,不是‘卵’。”

“去去去!”沈以良道,“读两本破书,别在这儿嘚瑟!你阿兄身上的官职,又不是读书读来的!”

杨寄终于敢发话了:“师傅,万一建德王要杀人,就推我出去就是,就说我强暴了阿圆。反正我臭名在外,烂命一条,没一样值得可惜的。现在也没其他法子,万一挺过这个劫,皆大欢喜了呢?”

现在确实没啥法子,就算肚子里的孩子可以吃药做掉,但是一来女儿面临的风险太大,二来她不是处子,将来进王府也是瞒不住的。真的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想到这俩熊孩子整这么一出又没脸、又要命的大戏,沈以良气不打一处来,见杨寄松懈了些,突然一拳头狠狠打在他那张俊脸上。

打完了,气撒了,上灯的团圆饭也就散了。大家各自回房,想心事的想心事,唉声叹气的唉声叹气,暗暗好笑的暗暗好笑。杨寄捂着半边脸,看着泪光盈盈的沈沅拿着药酒给他上药。

“哎哟!阿父下手真狠啊!都黢紫黢紫的了!”

杨寄半边脸疼得说话都不敢张大嘴,“呜噜呜噜”含混不清地安慰沈沅:“没事,疼两天就好。他这气不撒出来,我还多提心吊胆几天;撒出来了,我倒也放心了。”

“他拎着刀的时候,我真的吓死了。”

杨寄扯着没有受伤的半边脸咧嘴笑:“我都不怕。他除非当时就气的一刀下来,我就只好让他当猪宰了。他有时间想清楚了,最多就是揍我,不可能杀我了。”

“为什么?”

杨寄譬解道:“你想啊,要是建德王追究责任,你们说,倒把奸夫杀了,这个就说不清了,建德王也没地方撒气了不是?所以,留着我,可以顶这个责任,可以让建德王那个鸟货撒气。其次呢,万一建德王叹口气拍拍屁股也就走了,你是我女人了,怀了我的孩子了,你还能嫁给谁呢?自然是嫁给我最好喽!你阿父要是错手把女婿宰了,他上哪儿再找一个我这么好的?”

沈沅给他的油嘴滑舌说得不由想笑,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笑出来了:“天底下哪有你这么坏的男人!说得一套一套的,好像还挺在理,其实呢,一点都不在理。你这些歪门邪道的道理,是哪里学来的?”

“赌场呗。”杨寄笑道,“赌博你以为就是摇樗蒱、看花色、等天命?赌场上瞬息万变,不变的是人心,都是冲着发财梦去的,想什么脸上都写着呢。好赌徒就是要会看人家的脸色,控制自己的神情,还要会算计、会揣摩,赢的机会才大。”

“那你呢?”沈沅斜乜着面前的男人,那张白皙而棱角分明的脸,紫了一块,肿得圆鼓鼓的,但因为那双精灵的眼睛,波光流转,倒似乎叫人不再注意脸上的难看了,“你赌得那么懂,还不是输了。”

“输一场,又不会输一辈子!”杨寄握着沈沅的指尖检查了一下,确实没有烫伤,叹息道:“这么好的女郎!怎么能给建德王那鸟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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