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毓刚坐好,一杯茶也同时被送到面前——
李景浩并没有叫其他人过来伺候,房间里也就两人罢了。
也就是说,竟是李景浩这个镇抚司指挥使亲自给自己倒的茶。
陈毓激灵了一下,忙双手去接,却被让开:
“热,别烫着。”
说着又忽然蹙眉:
“这是龙井,你可喝的惯?不然,让他们上花茶……”
陈毓委实觉得哭笑不得——不是催命阎罗吗?忽然换了这种画风真真是让人吃不消。
又隐隐觉得,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李景浩的模样,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敌意,甚而隐隐竟是把自己当孩子看了。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之前担心的这人会对自己或者家人不利的事不会发生了……
只这种感觉却是别扭的紧,当下摇摇头,护住茶杯:
“不用那么麻烦,龙井就好。”
花茶的话,自家小七或者喜欢,自己却是敬谢不敏。
看陈毓有些紧张,李景浩倒也没有坚持换,却是摩挲着手里的茶杯,片刻后终是忍不住道:
“你娘,她,现在怎样?”
虽然力持语气平静,声调里的颤抖却是骗不了人的。
按照李景浩的本意,本来是想要一刻也等不的去看妹妹的,可之前陈毓的反应他也瞧在眼里,明显对他误会颇深。而东泰摄政王的事和云菲的生死也是迫在眉睫,无奈何,只得先行离开。
好不容易那边事了,又被皇上召进宫中,李景浩离开皇宫,根本家都没回,就直接来了这茶楼,一直枯坐到现在——
不是不累,可脑子里乱的很,竟是一闭眼睛,眼前就是妹妹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模样,却又唯恐惊吓到韩家,也不敢硬闯……
“谢大人关心,我娘眼下已无大碍。”陈毓低头瞧着眼前的茶杯,语气依旧僵硬——
李景浩不说出他的目的到底怎样,陈毓就一刻放不下心来。
这般全身戒备的样子,令得李景浩眉心蹙起——
如此态度,李景浩倒是在朝中其他同僚那里经常见到,只是那些人如此,自在情理之中,陈毓这般,却让李景浩心里不舒服的紧——
眼前这个,可是自己的外甥。
想着自己是不是板着面孔,吓着小孩子了?
只是并没有同这样大的少年相处的经验,李景浩努力调整自己的状态,落在陈毓的眼里,却更加说不出的古怪。
看陈毓如坐针毡的模样,李景浩语气越发温和:
“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你娘亲,也就是静文,是我的妹妹——”
“啊?”陈毓霍的抬头,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更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虽然种种迹象也让陈毓认识到,李景浩会关心娘亲,绝不是自己上一世认定的男女之情,毕竟,从大牢里抱出来时娘亲的样子,是无论如何也称不上美的。
还没想好怎么说,李景浩已经义正辞严的再次开口:
“你应该叫我一声舅舅的。”
语气明显极为殷切。
“李大人这样说,眼下还有些为时过早吧。”陈毓却是只做听不出来——
之所以从来没有提过亲人,是因为娘亲以为她的亲人已经全都不在了,现在骤然冒出来个哥哥,要是到时候再闹出认错的闹剧,岂非要让娘亲伤心?
更何况陈毓还有心结——虽然对娘亲出手的是柳玉函夫妇,可追根究底,还不是因为李景浩?而柳玉函之所以敢这么猖狂,中间未尝不是仗了眼前这人的势。
陈毓的态度,李景浩倒是不以为忤,甚而对眼前这个凭空多出来的外甥越发欣赏——毕竟自己的位置在这儿放着呢,陈清和再是三品官员,可比起自己来,差得可不是一点半点儿。
若是其他人,有这样的好事,可不得上赶着。
而陈毓之前在牢中也好,眼下也罢,明显是真的维护自己的娘亲——李景浩甚至相信,当初陈毓说若静文有个三长两短,他就是死也要报仇的话绝不是说来玩儿的。
静文有个好儿子呢,当然,自己也有个好外甥。
这般想着,想要听一声外甥喊舅舅的渴望无疑更加强烈,径直取了个玉佩递过去:
“这东西你可见过?”
这不是娘亲的玉佩吗?陈毓大吃一惊:
“你什么时候拿了我娘的玉佩?”
“你再瞧瞧。”李景浩嘴角笑意更浓,虽然已经确定了李静文的身份,李景浩却丝毫不介意,让兄妹关系更加铁证如山,好像唯有那样,才让李景浩对找到妹妹有点真实感,确信眼前一切不是在做梦。。
陈毓翻来覆去的瞧着,终于在中间发现一个小小的“浩”字。
“你娘的那块,上面是个‘文’字。”李景浩眼中满满的全是伤感。
这两枚玉佩是妹妹出生时,爹爹请人一并设计的,离家的时候爹取了出来,分别佩戴在自己和妹妹身上。那时还以为爹娘想的太多了,自己又能离家多久,倒没想到,却是一别经年,再无相见之日,倒是玉佩,成了兄妹相认的信物。
“除此之外,还有这张小像。”李景浩又推过来一张有些发黄的卷轴。
陈毓一点点打开来,卷轴上的女子,可不和李静文几乎有七分像?
小心的把卷轴合拢,陈毓起身,恭敬的还给李景浩,却依旧没说什么——
虽是李景浩的身份已无可置疑,可到底要怎样,怎么也得等娘亲拿了主意才成。
李景浩松了一口气,这小子,终于信了?可眼巴巴的等了半天,依旧没有等到那一声舅舅来。
却也不敢发脾气。自己这个舅舅不同于寻常人的娘舅,想要让小家伙亲近,并树立做人舅舅的威严,怕是还有一段路好走。
依旧语气软和的拣着关心的事问了些,尤其是和李静文有关的,李景浩都听得特别认真,还好几次怕陈毓口干,给他续水——
李景浩年龄比之陈毓可要大得多,即便不是舅舅,一个陌生长者这般殷勤,陈毓也是一百个坐立不安。更何况李景浩的模样还尤其凄惨,不独眼里布着血丝,更兼嘴唇都是干裂的。
好歹觑了个空,起身告辞,李景浩明显意犹未尽,只站起来时,身体却是晃了一下,陈毓下意识的伸手扶住。
李景浩只觉胸腔里又酸又热,用力握了下陈毓的手,又似是想起什么:
“……成家要是敢难为你,告诉我。”
这世上就没有镇抚司打听不出来的事。不过一夜之间,陈毓和成家小七的纠葛李景浩就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不免有些不满——
他成家位高权重又怎样,自己的外甥这么优秀的却也是打着灯笼难找。成家真是敢难为他,自己这个当人娘舅的可是会第一个不答应。
又探手从背后划拉出好大一个包裹来:
“这是本朝历任状元的科考文章,还有他们给来年参加科举的家中后辈备考的题目,你拿去瞧瞧,看看可是有所得?这段日子只管全力备考,有什么难处也只管让人通知我。”
第一次觉得自己这镇抚司还真是有用,比方说手里的这些东西,就是下面监察百官的锦衣卫蹲人房顶无聊时,给弄过来的。
之前全被李景浩当成废物扔到墙旮旯里了,这会儿却被连夜整理出来,宝贝似的捧到陈毓面前。
陈毓大囧,却也只好接过,顶着李景浩满眼的希冀落荒而逃。
只到了楼下时,忆起李景浩憔悴的模样,终是不忍心,嘱咐陈铁柱送碗粥并些糕点上去。
陈铁柱懵懵懂懂的送上去,却发现自家老大竟是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忙要退出去,却依旧惊动了李景浩。见来人是陈铁柱,李景浩神情明显有些不悦——
之前可是听得清楚,陈毓竟然送了清消丸给陈铁柱——
可怜自己这做人娘舅的,不独没有得一丸药,便是连个“舅舅”也没听到叫一声。
陈铁柱吓得腿一软,边往外退边应声道:
“大人恕罪,是陈公子让我送来的,卑职以为陈公子是转告大人之命——”
说道一半却又顿住,心里也是懊恼不已——
之前不是还发誓要好好报答陈公子吗,怎么老大一瞪眼,自己就吓得什么都说了。老大的脾气最是难以捉摸,不会转头去收拾陈公子吧?
孰料李景浩脸色却忽然阴转晴,脸上的笑意似是无论如何不能止住,竟是摩拳擦掌:
“回来!我正好饿了,快端过来——”
因不知道李景浩爱吃什么,陈铁柱吩咐厨房的人每样都装了一些,这满满一托盘瞧着也委实可观。
陈铁柱倒不觉得老大会吃多少,毕竟印象里,曾经也上过一次糕点,只老大嫌太为甜腻,根本尝都没尝就让人端了出来。
眼下虽是听话的送了过来,却也做好了再端回去的心理准备
哪想到李景浩先端起粥一饮而尽,然后又把托盘上所有的点心一扫而空。
陈铁柱瞧着都替他觉得齁得慌……
李景浩心里却是得意的紧——外甥给了陈铁柱药丸又如何,可也孝敬了自己好吃的。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得到来自于家中晚辈的关心,李大人心里这个激动,这个兴奋哟!
对了,自己倒是收了外甥的孝敬了,好像还没有准备回礼呢。
忙不迭派人回家送信,很快,流水一般的礼物再次送往韩府,还俱是成双成对的。陈秀问了后被告知,这些物事全是送来让陈毓求亲用的……
至于陈毓,背了李景浩硬塞到怀里的包袱转身去了颜府,豪气干云的分了一半给刚从天牢里放出来的颜天祺,正好颜子章因颜天祺的事也赶了回来,听说这里面全是状元时文,还以为陈毓是吹大气呢,待随手一翻,登时就蒙了——
这孩子还真不是吹牛,这些文章有的自己也见过,还有的尚且盖着那些状元公的小印。只是既得状元,那个不是傲的紧?
毓儿这孩子竟是全给弄了来不说,还这么全乎。
那些状元公,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