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城虎就有些发愣,又瞧瞧自己几人并陈毓的模样,不免明白了些什么——
刚被“打劫”过,几人的模样自然就显得很是狼狈。尤其是领头的“陈毓”,因是个文弱书生,这么一路步行跋涉而来,早没有了之前丰神俊秀的模样,不独身上袍子被挂烂了了好几个口子,便是头发也有些凌乱,再加上卷起半截的裤腿上沾满的泥水,就是跟路边的叫花子比也好不到哪里去。
陈毓却是想到了另外一层。
什么叫大人有事不坐衙?是因为前任县令离任,以致县衙中没人主事吗?可即便如此,也不对啊,毕竟,今儿个就是自己的到任期限,苜平县衙怎么着也得派人去迎一下吧?倒好,城门处一个人没有,甚而都自己个走到这县衙门前了,还面临着马上就要被人轰出去的危险。
此情此景,实在不合常情啊。
眼看那差官转头就要往回走的模样,陈毓蹙了下眉头,上前一步:“你们主事者在哪里?让他——”
一句话未完,身后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连带的还有个男子声音响起:
“真是反了天了!张雄,这几个刁民就交给你了!”
却是一个中年男子趾高气扬的走了进来,他的身后则明显跟着一群腰跨□□、明显是东泰人装扮的男子,正推推搡搡押着几个鼻青脸肿的当地百姓大摇大摆的走进来。
那叫张雄的差官愣了一下,方才还无比凶悍的脸上这会儿却是布满了笑意:
“啊呀,这不是阮爷吗,又是哪些不长眼的惹了阮爷您不开心?”
径直抛下陈毓几人,朝中年男子迎了过去。
“混账!”
本身是锦衣卫,更是在镇抚司指挥使李景浩大人面前也颇有几分脸面的人,走到哪里不是前呼后拥?赵城虎几个哪儿受过这般冷遇?一个个脸色难看之极,几人脸色一寒,登时就要发作,却被陈毓不动声色的拦住——
还真是有缘啊,真没想到,竟能在这么偏远的苜平县碰到熟人。
那带了一大群东泰武士,俨然一副高高在上老爷样子的人,可不正是阮笙?
要说这阮笙跟自己还真是有几分孽缘啊。先是十年前想要谋夺自家产业被识破,然后四年前又指使李成去抢刘娥母女……
这会儿自己出任苜平县令,阮笙竟然又大模大样的出现了,而且看情形,这位阮二官人在苜平县可比自己这个县令吃香的多啊。
“差官老爷,是这些东泰人抢了我们上好的蚕丝,您一定要替我们做主啊!”见到张雄,那些乡民老爷眼睛里也闪过一线希望——
几人都是本地百姓,家里种有数亩桑园,赶巧今年风调雨顺,各家蚕丝都获得了大丰收。除了品相不好的留着自家纺纱织布用之外,但凡上等的,全拿了来指望能卖个好价钱。
不成想,却是碰到了阮笙一行。
“我们那些丝,好歹也得两文钱一两吧,这些东泰人倒好,竟是两文钱就要称我们一斤。这么低的价钱,我们真是连本都不够啊!可怜我那小孙孙还等着老汉卖完丝给他买个烧饼回去呢……”
最前面一个面貌黧黑的五十左右的老汉说着眼泪都下来了。
后面几个汉子也都红着眼睛齐声喊冤,恳求张雄给他们做主。
却被阮笙一瞪眼打断:“全他娘的胡说八道。”
“两文钱可是你们自己定的价格,等老爷我说要买了,竟然又想坐地起价。坑不成阮爷我就想动粗,还真以为阮爷是好欺负的不成?”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帮刁民,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连朝廷都说和东泰亲如一家,你们倒好,竟跟朝廷对着干,我瞧着怕是包藏祸心,想要破坏朝廷跟东泰的友好睦邻关系吧?”
说着转头对张雄道:
“叫我说这些人先收监,然后每人打几十板子,以儆效尤。”
语气那叫一个强硬。
亏得陈毓知道他的底细,不然还以为这阮笙才是苜平县的县太爷呢。
“你胡说!”被捆着的一个汉子气的浑身都是抖的,“东泰人又怎么样?难不成就高人一等不成?凭什么你们抢了我们的东西还打人?”
说着挣扎着朝那叫张雄的差官跪倒:
“大人,大人,我们冤枉啊,您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啊!”
县衙前一时哭声震天。
也有路过的乡民,听到哭声不免站住脚,待听清楚几人哭诉的内容,脸上也都义愤填膺:
“又是东泰人。”
“可不,我上回攒了些鸡蛋,结果倒霉的紧,正碰见这些东泰武士喝醉了耍酒疯,竟拿我的鸡蛋打起了仗,砸碎了我一篮子鸡蛋不说,还打了我一顿……”
“李二家的牛,不是也被这些人给强行拉走宰了吃吗?李二追过去,就被打发了一两多碎银,气的李二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呢!”
“可不,也真是奇了怪了,咱们站的到底是大周的国土还是东泰的啊,不然,怎么会老让一帮东泰人耀武扬威?”
七嘴八舌的议论令得阮笙脸色便有些不好看,沉着脸对张雄道:
“张雄,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些人给押下去,还是说,让我亲自对你们杜县丞说这件事?”
语气里分明已是有些怪罪了。
张雄顿时一激灵,忙不迭赔笑:
“阮爷莫恼,您老是什么人,用得着跟这些低贱小民一般见识?您放心,我这就让人处置这些刁民,包您老满意。”
这位阮爷可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不独是东泰摄政王眼前的红人,便是大周朝,后台也硬的紧。
即便跪在脚下的这些百姓哭的凄惨,却又同自己有何干系?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莫要惹了阮爷生气才好。不然,说不好一会儿工夫就会丢官去职。
当下脸一沉,回头就去招呼身后的差人:
“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阮爷的话吗?还不快把这些刁民给带下去。”
一句话出口,跪在地上的人全都傻了,便是旁观的人也纷纷不平:
“你们到底是大周的官还是东泰的官?怎么能问都不问就把自己的百姓给抓起来?”
“还有没有天理了!”
便是那些差人也明显有些犹豫,其中一个身材魁梧胡子邋遢的汉子更是直言道:
“事情还没弄清楚呢,怎么就能随随便便把咱们的百姓关进监狱?”
没想到自己都发了话,还有人敢唱对台戏,阮笙脸色一下难看之极。便是张雄,也颇觉下不来台,待看清说话的人是谁,直接冷笑出声,阴阳怪气道: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咱们苜平县前县尉李献大人啊,怎么李大人莫不是忘了什么,以为自己还是县尉大人呢?”
说着脸一沉,冲其他差人道:
“让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然就和某人一样,滚回家去自己吃自己!”
这般指桑骂槐的话无疑诛心之极,李献气的浑身都是抖的。
其他差人也面面相觑——
李县尉前些日子可不就是因为和护着苜平百姓而直接和东泰人起了冲突,才落得直接被罢免的结局?
到了这般时候,陈毓如何不明白苜平县到底是什么情形,忧心之余更是一肚子的火气——
怪不得上一世东泰人会那般容易就打开了大周的东大门,这会儿瞧着,说不好不是东泰人攻破的靖海关,而是大周自己从里面给人家开的门吧?
这还是大周的国土吗?简直就把东泰人当爷爷供着了。
瞧瞧阮笙这颐指气使的模样,之前不定做了多少欺压百姓的事了。
眼看那些差人虽是有些犹豫,可迫于阮笙和张雄的淫威,就要上前押走乡民,陈毓冲赵城虎几个使了个眼色。
赵城虎几人早憋了一肚子的气,这会儿得了陈毓授意,当下就齐刷刷的站了出来,正好拦在那些差官的面前。
几人虽是衣衫褴褛,浑身的气势却是惊人的紧,那些差人顿时吓得不住后退。
张雄冷哼一声,斜睨赵城虎几人一眼:
“哎呦呵,还真有不怕死的,你们要是想跟这些刁民作伴,爷就成全你们。”
“在我面前称爷?这脸还真不是一般大啊。”赵城虎冷笑一声,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张雄的衣领,然后抬手就是狠狠的一巴掌,“混账东西!吃大周的,喝大周的,竟然要替东泰人卖命,你们家祖宗要是地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半夜里从坟墓里爬出来找你这个不肖子孙算账啊?”
手下更一用力,张雄整个人就朝阮笙砸去。
阮笙本来正无比得意的负手而立,哪想到会有此变化,一个躲闪不及,正正被张雄砸了个正着。
踉踉跄跄的后退好几步,却依旧收势不住,顿时摔了个屁墩。虽然并不十分疼,这么多人面前无疑丢人是丢大发了。恼羞成怒之下,指着赵城虎等人道:
“敢对爷动手,还真是活腻味了!”
也不理地上的张雄了,转而冲那些本来抱着胳膊一边看笑话的东泰武士怒道:
“还傻愣着干什么,打,给我狠狠的打!”
“壮士,你们快走——”已经被其他人给松了绑的那些百姓也缓过劲儿来,见此情景,忙不迭拉了一下赵城虎,神情间无疑又惊又怕,“这些东泰人功夫好的紧,之前就有人被打死过……”
更让所有人都想不通的是,罪责最后还被归到了被打死的人身上,反倒是打死人的东泰武士,却是半点儿事没有。
“想走?晚了!”那为首的东泰武士却是冷哼一声,旋即抽出手里的大刀,朝着赵城虎兜头砍去。
围观百姓顿时吓得面容大变,有那胆小的立即捂住了眼睛,这么一下真砍上去,人立马就得交待。
赵城虎却是不避不让,闲闲的抽出自己斜跨的钢刀,朝着那武士凌空劈下的大刀迎了过去。
“找死!”那东泰武士脸上得意的神色更浓,要知道东泰武士最讲究刀法,比其他武器不行,比刀法的话,怕是没几人能比得上自己。
眼看着两刀相交,自己必然能力劈此人于刀下。
一念未毕,耳听得“咔嚓”一声响,下一刻东泰武士发出狼一般的痛苦嚎叫声——
却是自己的刀竟是被对方一下砍成两截,更不巧的是断掉的刀刃竟然好巧不巧,正好插在脚背上,顿时血流如注。
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所有人都惊住了。
那些东泰武士也僵了一下,下一刻却是尽皆抽出武器,朝着赵城虎几人就扑了过去。
只是这些人虽则凶猛,却哪里是赵城虎这些镇抚司杀人的祖宗的对手?竟是不过几个照面,就被揍得躺了一地都是。
环顾四周,除了张雄并阮笙外,所有人竟然全都躺倒在了地上。
周围静了片刻,下一刻响起一阵轰然叫好声——
不怪百姓如此激动,实在是被东泰人欺压的久了,偏是那些官老爷们也没一个人管。苜平百姓还是第一次这么扬眉吐气。
而相较于百姓的欢声雷动,张雄和阮笙则吓坏了。
尤其是阮笙,再如何不过一个秀才罢了,平日里又是耀武扬威惯了的,那见过这阵仗?当下白着一张脸对张雄道: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寻县丞来,就说有刁民造反了!”
说着当先就往县衙里跑。哪知刚跑了几步,迎面就见几个人影正从县衙里走出来,被簇拥着走在最前面的可不正是严钊严将军?和他的并肩而行的,则是东峨州知州邓斌,后面还跟着县丞杜成。
阮笙顿时大喜过望:
“严将军,邓大人,杜大人,你们来的正好!不知从哪里来了群刁民,竟是敢对我动手,你们可以定要为我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