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湛是我的名字,我还有个鲜卑小字——步落稽。
最初的身份是东魏渤海王高欢第九子以及长广郡公,而皇帝和太上皇这两个身份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我的生身母亲娄昭君是父亲的正妻,母亲年少是有名的鲜卑贵女,却肯屈尊下嫁当时只是六镇兵士的父亲，与他患难夫妻,并用娘家势力帮助父亲铸就霸业,这是我最佩服的她一点。
儿时的我和其他人一样都以为母亲深爱着父亲,不然岂会为他做出那么大的牺牲,为他生育六子三女（最后一女与八子高淯为龙凤胎,出生后当即夭折。）。
但渐渐地，我看出了母亲对父亲不易让人察觉的疏离，突然想到：母亲可能不爱父亲。
听母亲说过，她怀我时，曾梦到龙浴于海，母亲当时就有感觉她会生下一个贵子。
我是母亲生的最漂亮的男孩，加之年纪又小，父亲因此尤其宠爱我。
自我懂事起，我仿佛就是一尊名贵的小玉人,身边有着各色的仆人嬷嬷悉心呵护我，不让我受到一丁点伤害。
可我隐约觉得母亲对我的感情很淡，甚至觉得除了六哥以外,她对我们其余亲生子女的态度都是可有可无的。
长大之后,我发现我的感觉没有错,母亲就是这样冷情的人。
我的童年是在晋阳渤海王府中度过的。
那时候,大哥高澄与父亲一直在邺都理政，很少回晋阳。二哥高洋成婚之后，经常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很少出来，六哥则被养在母亲身边，享受着我们其余嫡出子女求不来的母爱。
而我又不愿意和异母庶子为伍，所幸大哥有个和我一般大的长子，我两不由自主地亲近，虽谈不上形影不离，但也是相处愉悦。
四岁那年，母亲又生了老十二，因老十二是早产的，身体底子虚，母亲只得亲自抚养。
母亲分、身乏术，又恰逢大哥嫡妻冯翊公主元仲华身怀有孕，母亲只得将六哥送去二哥的院子，让二哥和他妻子李祖娥暂时照顾。
听到这个消息，我有一些快慰，高演终于离开了母亲身边，他终于没什么值得我羡慕的了。
带着报复的心理，我经常去二哥的院子看望他们，孝瑜不耐烦不肯陪我去，我也无所谓，反正我只是去看看高演的情况的。
一日我去的时候，二哥正在安慰双眼通红的六哥，阳光洒在二哥麦色的皮肤上，勾勒出他完美的薄唇，让他柔和的五官熠熠生辉，我那时候才发现其实二哥也挺好看的。
我天生就喜欢美人，对谁都如此，包括我的孩子们。
做了太上皇之后，我曾看过仁纲的实录，开篇第三句是：帝少美容仪，上皇特所爱宠，拜为王世子。
我哑然失笑，这些史官居然认为我是因为仁纲的容貌，才下决心改了仁纲出生的时辰，立她为世子的。
可我天生不愿意为这些琐事劳心劳累，也没让史官改去，既然他们都以为我是个只注定外表的人，那便随他们去吧，朕不屑解释。
那日惊异地发现了二哥的美貌后，我去他的院子更勤快了，我希望引起他的注意，我不希望他也围着高演打转。
对于二哥，我清楚是喜欢他的，但没有爱，就如我对岚儿一样，我很喜欢她，愿意给她最好的，却不爱她。
我是个自私的人，我的心很小，我只能爱自己。
※※※
快乐的时光总是少的，八岁时候，我迎娶了我的第一任妻子——小柔然公主叱地莲。
我不喜欢她，她的气质、脾气都让我很不喜欢，特别是她对我的粗鲁鞭打让我苦不堪言。
我想去找二哥，却发现他的院子里总是有高演和高演未婚妻元夕的身影，欢笑不断，让我很烦躁，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西苑是我偶尔发现的，那里很空旷，很适合我一个人时候哭泣发泄。
认识绿絮是我人生中的意外，是个让我开心的意外。
在这个女孩身上，我感受到了比二哥还强烈的温暖，亲情的温暖，我知道她也是这感受。这温暖注定我们两之间不会发生什么恋情。
父亲的逝世，让我打击很大，母亲的冷淡，让我更加难过。
不过，在大哥稳定朝政期间，我却敏感地发现他和二哥之间的猫腻，可我不愿意往下想，我只希望是我想多了。
和叱地莲圆房是我最不喜欢的事，可母亲的命令不敢不从。
事后，一到夜深人静时，我就茫然，我不知道我接下来的路会是什么样的，恐怕只有母亲和大哥清楚吧。
没过多久，大哥让我和六哥进入了中书省参政，我突然有种强烈的想要自己创造未来的欲念。
我联合了六哥，不到一年我们就掌握了中书省，并且笼络了不少朝臣。
当一切顺利时，我们居然看到了从东柏堂里出来的衣衫不整的二哥，我们不是未经“人事”的孩子，自然知道他们是什么事。
怒火充满了我的胸腔，我痛恨大哥凭着权势圈禁二哥！
我要削去他的权势，他的自信，甚至是他的性命！而且我要让二哥亲自夺去这一切！
那一天的中午，我看到了二哥的犹豫和不愿意，让我很恼火。
所以我和六哥先一步去了东柏堂，我将利剑刺入了大哥的身体中，看着他口中溢出的鲜血污染了他与生俱来的美貌，我心中一阵快意。
二哥赶来时，大哥已经没了气息。
二哥看着我手中血迹已经干涸的宝剑，震惊中又有怨恨，我突然有一丝后悔。
大哥的死，没有让母亲流泪，她的孩子太多了，失去一两个对她没多大的伤害，更何况，她的六子还好好地活着。
叱地莲难产而死，是我除去大哥后的另一个好消息。
一年后，二哥代魏建齐，我被封为长广郡王。
※※※
二哥登基初期，对内改革的同时，时不时亲征诸胡，我知道他是在战场上虐待自己，甚至是想让自己死于战场。
六哥进入了并省，性情大变，喜怒无常，鞭打下属成为常事，让伺候他的人都不得不战战兢兢。
而我的方式就是纵情声色，我的榻上永远是不同的美貌女子，尽管有避子措施，但我还是多了三名庶女。
我看出来绿絮想要劝我，可看到她每次又突然黯淡下来的眸子，我就更是恼火。
就是在那时，我认识了王府的开府行参军和士开，那个外表俊朗的西域男子，尽管他年长我十三岁。
他的性情让我很欢喜，跟他在一起我很轻松。
有一次晚上在王府中，他曾对我说道：“殿下非天人，乃天帝也。”我当时酒酣耳热，脱口而出：“卿亦非世人，世神也！”
不料，这话传到了二哥耳中，他把我召进宫，盯着我许久，最后只是说道：“我给你安排了一门婚事，你尽早准备吧。”
回府之后，我得知和士开因狎戏过度之罪被流放马城，我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当时我在宫中。
不久之后，我迎娶了胡延之的嫡女胡曦岚，那一年我十七，她十二。
第一次看到岚儿，她就让我眼前一亮，虽然稚气未脱，但是美貌早已俨若成人，难怪一直听说这胡氏之女的貌才名声。
成婚不到一年，二哥终于对我下手了，将我任命为并州刺史，而且一年之内世子不出世，我就得去边疆。
初到并州，我很郁结，我想用美色麻痹自己，可是岚儿年纪尚小，所以我长期宿在李氏房中。
十月的某一夜，我突然想宿在了自己寝殿中。
伺候我沐浴的侍女，我不经意抬头一看，发现她居然和岚儿很像，只是年纪比岚儿大些。
我一询问，她居然也姓胡，我对她起了兴趣。当夜，我让她为我侍寝。
第二日，我没给她位分，也没让人给她送汤药，我那么多姬妾都无子嗣，我不信只有一夜的侍女会怀孕。
十一月中旬时，李氏有了身孕，我立刻上报朝廷：王妃胡氏与夫人李氏同时查出有孕。
我原本是打算用死胎换掉李氏之子，因为好几个接生嬷嬷都说李氏怀的必定是男孩，这让我很高兴。
我没想到，胡氏居然真的有了身孕，而且是有日入裙下的异象之子。
日入裙下比之龙浴于海更有帝王之相，我心念一动，命绿絮留下了那个孩子。
那一年有很多我始料未及的事，胡氏早产，异象之子居然是女孩，我为了私心让这个孩子当了我的世子，并且喂了她改变脉象的汤药。
我用了我亲生孩子的一生换了我的命，我很自私，可这是我的本性，我还是最爱自己。
仁纲被二哥养在身边的那些年，我一直担惊受怕，但我心中对权利的渴望却越来越重。
二哥当了近十三年的皇帝，他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
十月初九，他宣我入宫。
他握着我的手，沙哑着嗓子：“步落稽，二哥原谅你了，我知道你不甘心这些年，但希望你能放过正道和绍德，他们是你的亲侄子啊！小九！”
在他希冀的目光中，我违心地点头了。
天保十三年十月十日，文宣帝高洋晏驾。
※※※
我和六哥在出奇简单的宫变中，废黜了侄儿高殷，六哥登基为帝。
可他没有立我为皇太弟，只给了我左丞相的官职，立了他的嫡长子高百年为皇太子。
我开始对六哥怨恨，可还没等我行动，就出了“天子气”一事。
我清楚这是他想除去我的计谋，我贿赂了六哥的亲信平秦王高归彦，让高归彦误导六哥将“天子气”一事按在了我可怜的废帝侄儿身上。
高殷果然被赐死了，可高演没放过我，他派人在邺都朝堂上牵制我，还命人监视长广王府。
高演在位的一年多的时间里，是我最难熬的日子。
万幸，我的侄儿高孝瑜偷偷来看望我了，我便让他帮我实施了计划。
皇建二年，我的皇帝六哥围猎时，狡兔惊御马，六哥坠马，肋撞石角，吐血昏迷。
听到六哥以为是二哥鬼魂作祟害他而恐惧地精神衰弱时，我决定再加快他晏驾的步伐。
我贿赂了母亲的女官李昌仪，让她“不经意”地泄露了些高殷处境的消息。
母亲果然产生怀疑，当即去六哥寝宫询问此事。
六哥本来就对母亲隐瞒着此事，被母亲问了，自然不敢明说。
母亲见状大怒道：“你必然是杀了正道！逆子！你当年答应过不杀他的！”六哥立刻跪在榻上，叩首请罪。
母亲道：“你杀了他，你也去陪他吧！”随即拂袖而去。
母亲的话让六哥彻底失去了生存的愿望，刚刚好转的身体立刻垮了下来。
八月初，他派人接我前往晋阳。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昔日的壮硕康健已经变成骨瘦如柴，连气息都微乎其微。
他将传位遗诏交给我，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说道：“不要伤害我的妻儿！”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静静看着他，看着他晏驾。
为高演发丧的时候，我见过母亲几面，都是憔悴不堪的面色，果然她真心疼爱的只有高演。
※※※
我恨高演，恨屋及乌，我不会那么好心地放过他的妻儿。
刚刚即位，我便以元皇后有“奇药”为由，逼她交给“奇药”，她自然没有。
高演最宠爱的皇后在我计划之中，被我派去的内侍欺辱了，随后降为顺成皇后。
而高百年也在河清四年被我以彗星为由，宣入凉风堂，命令侍卫打断他两条腿之后，我亲自刺死了他。
看着那些未干涸的血迹，我心中有种扭曲的开心、
高演想要杀死我，那我就用他皇后的尊严和他嫡长子的性命来补偿我这些年的惴惴不安。
我用了十五年的时间终于登上了帝位，坐在含光殿的御座上，俯瞰着那些跪拜的朝臣，我深深感觉我的努力没有白费。
※※※
繁重的朝政让朕不胜其烦，和士开善解人意地提议让皇太子监国为朕处理政事，朕很是满意。
河清五年，再次天降彗星，我同意了祖珽建议禅位的奏章，我变成了太上皇。
我清楚我儿子们之间的帝位之争，不过这些都是我从小经历的。
所以只要他们不是太过分，我是懒得管的。
和士开一直在我外面说四子仁弘的好处，仁弘也经常很“凑巧”地在我面前尽孝，我心里都清楚。
其实我心里还是很满意仁纲的，只可惜她不是嫡出的。
和士开在我耳边一直说着换帝的事，我忍不住动了心思，而我心中的人选是唯一嫡出的仁威。
我与岚儿说了此事，她的一番话，让我废帝的心有了动摇。
又问了绿絮，绿絮说道：“陛下，同样是你的孩子，能否别如此不公？”我的心头突然涌现一丝愧疚。
我命人传宣了仁纲，对她说了我想换立皇帝之事，之后紧盯着她。
仁纲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她只是说道：“儿臣谨遵父皇之命，只希望父皇能让儿臣做一闲王，度过余生。”
这个孩子我看不透，我甚至不曾了解她。我默默想道。
在那一刻，我彻底打消了废帝的念头，开始真正把她当做我的嫡长子，并且想要帮助她巩固帝位。
废帝风波过去没多久，我就得知了仁纲和小雨圆房的消息。
我很高兴，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我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嫡长孙。
大概是早产的原因，仁纲的生育能力不是很好，而仁通和郑颖成婚没多久，就当上了父亲。
第二年，仁纲和小涴圆了房，却还是无子嗣的消息，我不由担心：难道仁纲的身体竟差到这地步了？
所幸，小雨终于有了喜脉，让我看到了希望。
仁纲和张丽华的事让我很生气，可又无可奈何，我不忍废去这个被我满心期待的孩子，也不愿除去长着一双和二哥一模一样凤眼的张丽华，只好自己咽下了这口气。
天统四年多事之秋，先是仁纲得知了东柏堂真相，被我逼着离开了邺都，之后仁纲竟然被抓，不知所踪。
最让我没想得到是高仁弘居然胆大包天到敢伪造诏书监国，把持朝廷。
最终他们的政变还是失败了，仁纲也回来了。
得知和士开死无全尸，我有些悲伤，又得知岚儿自刎而死，我一阵晕眩，吐出一口腥甜。
我知道我的大限到了，我三十五年的人生享尽极乐，仇怨皆报，我委实没什么遗憾了。
我不想再考虑我死后我的子嗣会怎么样？我的国家又会怎么样？
世间万物皆有命，万物的经历和存在时间不过是遵循命运轨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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