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五,左皇后于紫宸殿诞皇长子,今上欣喜若狂,下诏按皇太子出世礼制赏赐各宫与百官府邸,咸阳王府的赏赐比之其他王府多于数倍。
翌日,于含章殿下谕旨:皇子诞生,国之大幸,即日起囚狱者自大逆之罪以下皆减罪一等,两都之内减罪二等,免去国境之内一岁田赋及丁税。
一时之间,朝野之间开始流传两种猜测:一为今上不久之后就会册立嫡出的皇长子为皇太子;另一种则为皇子尚不满周岁,今上也才十八,不会轻易册立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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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五,深夜,宣政殿书房
书案两侧的银质苍龙纹宝灯上的红烛依旧在燃烧,紫檀御座上的人却还在批阅奏疏。
赵书庸端着参汤走进来,看到此番景象,悄悄叹了一口气。
“赵书庸,你觉得我会立太子吗?”他刚把参汤放到案上,皇帝突然对他问道。
“册立太子是陛下的,不管奴才的事,奴才也不能妄自猜测。”
高纬眼睑微抬,半响,露出一丝笑意:“很好。”
目光移到展开的奏疏上,眼神变冷:“可惜朕的那些臣子并不懂这个道理,说什么应遵从礼制尽快为皇子赐名,说到底还不是要看朕会为皇长子取何名来判断册立太子的可能,都是不省心的。”
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左皇后那里怎么样?”“娘娘近来正在全心照顾小皇子,近来也只有斛律氏的女眷入宫探望,娘娘与她们的谈话并没有涉及册立之事。”
高纬点了点头,她不是不相信斛律雨,只是担心斛律氏中有人会借机不安分。
“不过,爷。。。”高纬抬头看他,赵书庸继续道:“右皇后和左娥英都希望您尽快为小皇子赐名,毕竟小皇子已经出世十日了。”
高纬沉默了一会儿,拿过一张宣纸,在上面书写上两个正楷大字:恒、恪
象牙笔依然握在指间,抬头问道:“你觉得哪个合适?”
赵书庸认真看了看:“奴才觉得‘恒’好?”“为什么?”
赵书庸有些羞赧:“奴才对两个字的字义一知半解,只是‘恒’比‘恪’看着稳固与漂亮。”
高纬也笑了:“你倒老实,不过你和朕选的一样。”敛了笑意:“为储君者,必须要平稳温德,而恒者,德之固也。”
语罢,在恒字上画了一个圈。
七月初六,今上为皇长子赐名高恒,表字子衡,封爵广阳郡公,却丝毫不提册立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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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日,宜婚嫁,东平郡王高俨与金紫光禄大夫李祖钦嫡次女——李雪薇于王府完婚。
今上爱护幼弟,与右皇后一起亲临东平王府主婚。
东平王府,和瑞堂
高纬举着酒杯,漫不经心地看着前面被众多官员敬酒的弟弟,看着已经浅醉的弟弟,高纬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
目光瞥到另一侧空着的软垫,轻叹了一口气:“涴儿怎么这么慢?”
高齐贵族成婚有地位最高的女眷在新房为新娘结绳、佩玉赐福的习俗。
斛律雨和胡曦岚为了照顾孩子都不便前来,故陈涴是前来参加婚宴的女眷中身份最高的,不出意外地被其他女眷簇拥着去为李雪薇赐福。
高纬没想到赐福礼仪繁琐,都快一刻了,陈涴还没回来,让本来就想回宫的她愈加烦躁了。
头上突然出现黑影,高纬抬头一看,竟看到了眼带醉意的虢国公燕子献。
燕子献双手端着大银杯,似笑非笑看着皇帝:“臣敬陛下一杯。”
高纬迟疑了一下,碍于情面还是举起了玉杯:“多谢姑父。”
燕子献年轻时深得神武帝高欢赏识,并将被自己收养的堂弟独女——淮阳大长公主许配给年纪相当的燕子献,所以高纬称他为姑父。
喝完酒,燕子献笑道:“想当年第一次在宫中看到陛下的时候,您才刚满周岁。”
抬头看着顶中央所悬挂的彩绘燕姞梦兰藕丝宫灯,感慨道:“当年诸位先帝都还在,当真是白驹过隙。”
“臣还记得,不论是显祖皇帝还是恭宗皇帝都经常夸奖过尚年幼的陛下,可是现在瞧着,臣怎么觉得您登基之后,越来越平庸了,一点都没有少时的早慧。”
“难道是。。。”燕子献凑到高纬面前,一字一句道:“少-时-了-了,大-未-必-佳。”
高纬微眯眸子,左手放在腿间,悄然握成拳,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放松了手。
目光落到燕子献稀疏的头发上,露出一丝讥笑:“朕的见识自然比不上姑父,正因为姑父的博闻广记,头发才会不茂密,依朕看,您都快戴不上束发冠了。”
燕子献眼中出现愠怒,他头发稀疏一直是其余朝臣取笑的地方,所以一年四季他都戴着可以遮盖头发的戎帽,无视冬夏之别。
“季则!”燕子献还没说什么,就被一声成熟女子的声音打断。
淮阳大长公主走上前,一把扶住燕子献,皱眉看着他:“你又喝多了!”燕子献翕动了下嘴唇,看到妻子眼中的怒意,合上了唇。
“陛下,季则喝多了,我带他回府了。”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堂姑,高纬只得点头答应。
大长公主立刻扶着心不甘情不愿的燕子献路过众多不明所以的朝臣,向大门慢慢走去。
快走出堂门时,正好遇到回来的陈涴。
陈涴微微颔首:“姑姑,姑父。”大长公主颔首回礼:“娘娘,季则喝醉了,我要带他回府了。”“是这样啊,姑姑请吧。”“多谢娘娘。”
回宫的玉辂上,高纬阴沉着脸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怎么了?”“没什么。”高纬想也不想地开口。
陈涴摸着下巴想了想:“是博陵公冒犯你了?”高纬沉默了一下,开口道:“这些居功自傲、不知尊卑的勋贵老臣,我迟早要让他们知道厉害!”
陈涴担忧看着咬牙切齿的高纬,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陛下!”玉辂外突然传来喊声,让高纬和陈涴皆一惊,高纬曲起中指扣了扣辂壁,示意玉辂停住。
玉辂外传来赵书庸和人交谈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爷,平原王病重。”
玉辂里沉默了一阵,才响起皇帝的声音:“赵书庸,你带三分之二的禁军护送皇后回宫,其余禁军随朕去平原王府。”“是。”
两名内侍当即移开两扇檀木小门,高纬弯腰出来,看了看另一名内侍牵来的突厥马,撩起袍摆,敏捷地跃到马鞍上,随后转头对自己周围的禁军喊道:“走!”“是。”
车队本来已经临近大明宫,百姓已经所剩无几,再加上今日高纬所穿的是深绛无纹常服,很难让人猜出她的身份,倒是并未引起很大的骚乱。
赵书庸骑在马上看着渐渐离去的高纬,为难地朝玉辂问道:“娘娘,是否回宫?”
“立刻回宫。”玉辂中很快传来陈涴毫不迟疑的声音,赵书庸点头,招手大喊:“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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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王府
段韶的两个年长儿子段懿和段深在大堂外的大道上来回徘徊,焦急等待。
“咴。。。”府外传来数声马叫声,没过多久,进来一个绛色的身影。
两人连忙行礼:“拜见陛下。”“免礼,平原王何在?”“家父病重,在主寝殿中修养。”
高纬点了点头,随着两人前往段韶养病处。
高纬想过外寝殿内会有许多人,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甚至于自己的两位姑姑也会在此。
向两位皇姑简单作揖行礼后,直接走到內寝殿里。
在看到段韶的那一刻,高纬心头一震:
昔日的齐朝第一元帅,形容枯槁地躺在床榻上,锦被上的两只手瘦骨嶙峋,往常光洁的下巴上长满胡渣。
高纬心头一酸,论起血缘辈分来,段韶是她的亲表叔,待人温和有礼,段韶在朝政上一直尽力为国分忧,没想到几个月不见,段韶已经到了这等地步。
“表叔,侄儿来看你了。”段韶睁开眼,看到高纬时,黯淡无光的眸子里出现微弱的光彩。
“陛下。”高纬赶忙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听他继续说:“臣不行了,臣没什么遗憾,只是放心不下两件事。”
“哪两件事?”“一是我的幺妹,段太昭仪,我实在不忍心她继续担着一个文宣太妃的身份,在后宫耗尽年华,她今年也不过三十九岁啊。”
“您想让我做什么?”“臣想请陛下废除她太妃的身份,为她与唐邕赐婚。”
“昌国公唐邕?”“是的,玉华她年少时就喜欢唐邕,只是当时唐邕身份低微,又是鳏夫,我就没有同意,没过多久,文宣帝为了要笼络段氏,迎娶了玉华,但我没想到,几十年了,唐邕都没再娶妻,去年我进宫看望玉华,发现她还没忘记那段少时情,陛下,臣只有这一个妹妹,臣求你了,应允臣吧。”
说着,段韶挣扎着要起身叩拜,高纬赶忙拦住他,叹了一口气:“好吧,朕答应你。”“臣多谢陛下!”
“那么另一件事又是什么?”段韶从床旁的几上拿起一份黄绢,交给高纬,甫一打开,就愣住了:“这不是先帝河清四年的赐婚谕旨吗?”
段韶点点头:“先帝待臣亲厚,更是让臣的次子尚永昌长公主,这本来是天大的恩宠,只是段深太不争气,让他们夫妻之间一直貌合神离,臣也为之神伤,如今臣大限已至,不愿他们之后的几十年还这样,恕臣大胆,臣请求陛下让他们和离吧,这样对皇家和段家都好。”
高纬默然不语,永昌长公主和段深的这段婚姻确实一直让她头疼不已,却碍于是高湛的旨意,不知该如何是好,现在段韶提出这个请求,正好让她有了借口。
但也不能答应得太绝对,所以高纬说道:“如果他们都同意和离的话,朕就立刻下诏。”
段韶终于放心了,转头从玉枕旁艰难地拿起一个手掌大的檀木盒,颤颤巍巍地向上抬。
高纬赶忙接住,打开木盒,看到那躺在黄缎上透着温润光华的羊脂玉物件,眼中划过一丝精光。
段韶低低喘着气:“自臣四十岁起,就长期掌握庞大兵权,虽然陛下相信臣,但是武将掌握兵权还是不合适,所以今日臣想将这虎符交还陛下,助陛下巩固皇权。”
高纬露出一丝笑意:“若是朕没有答应表叔那两个请求,你还会将虎符交给朕吗?”
段韶沉默不语,的确,他原先的想法便是得到高纬的承诺后,才将白玉虎符交给她。
将木盒收入袖中,淡淡说道:“表叔好好休息吧,朕改日再来看望你。”
段韶垂下眼睑,脸色比起之前更加苍白:“恕臣不能恭送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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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宣政殿书房
双龙纹黄绢铺在小几上,中书舍人刘承趺坐于几后,一边听着皇帝陈述谕旨大概,一边捏着湘竹毛笔起草诏书。
诏书写完后,刘承将诏书交给皇帝,皇帝确认无误后,他才敢将在黄绢最下方写上“钦此。”
最后交给赵书庸,让他将玉玺按到黄绢上,然后与先前的一封诏书共同放到托案上,用青缎罩住。
刘承原先想写完诏书,皇帝就会命自己退下,没想到皇帝只是盯着书案上的托案,不发一言,根本猜不透她的想法。
说实话,高纬今天有些被自己的那个异母三姐永昌惊到,她真没想过永昌会那么果断干脆,反而是段深犹豫不决,最后被永昌冷言相讥,才怒然同意和离。
他们这段婚姻是高湛的一记昏棋,长此以往,不仅不能达到笼络段氏的地步,反而会让段深怨恨皇室,并断送永昌的大好光阴。
不过比之这封诏书,为段太妃与唐邕赐婚的诏书肯定会反响更大。
虽然皇妃改嫁的事在高齐不是没有,但是高纬毕竟是文宣帝的子侄辈,下达这种诏书,那些御史一定会说她有悖孝道,但是这些,都比不上段韶交还的二十万大军兵权。
高纬抬起头,忽然开口道:“刘承,你再起草一封诏书。”“是。”刘承虽措手不及,但还是又拿了一份全新的黄绢。
“平原郡王段韶,大齐开国之臣,今遭逢薨逝。。。”刘承一惊:“陛下!”高纬面无表情命令:“继续起草诏书。”
“。。。遵旨。”刘承低头起草诏书的同时,心下嘀咕:平原王虽病重,但还没到病危的程度,现在起草这诏书也太快了吧。
诏书快写完时,殿外传来内侍的禀报声:“陛下,平原王殁了!”
刘承浑身一震,一滴墨点落到黄绢上,随即晕开,他还来不及请罪,就听皇帝道:“写完!”
额头不断冒出细汗,稳住自己的右手,在黄绢上写上:“谥曰忠武。”并于下方写上“钦此。”
直到将诏书交给赵书庸,刘承才得以解脱,告退出殿。
走出宣政殿,抬头看天,才发现天际已经泛白,离早朝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里面有不少伏笔,下来就要收兵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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