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雾呆呆地坐在坑底,衣服上滚了一身的岩土灰石,狼狈不堪,羞耻地简直不想爬上去了,真是太丢人了,他仿佛觉得这坑也张大了嘴“哈哈哈”地嘲笑自己。
少年人的自尊心在自己仰慕的人面前摔了一地,碎得那叫一个稀里哗啦,惨不忍睹,他忍不住扁起嘴,几乎就要哭出声来,他坐在坑底,一边拿脚踹飞了石子,一边自暴自弃地想,不如就在这坑底坐着算了,不出去丢脸,免得被他看到。
再说陵貉,纵然是他初时对这来历古怪的少年确实有着十足的防备心,眼下也被他这一摔给消了四五成,他站了会儿,见那少年仍未从坑里爬出来,不由从洞壁上跃下,往那坑边走去,正好见他满面沮丧地踹石子,心下不禁生出几分自己也没有发觉的好笑来。
“你是何人?”陵貉半蹲下身,俯视着坑底正兀自郁卒的少年,面上虽然没什么表情,语气却比之前要温和了一些。
连雾抬起脸,瞅了他一眼,小声地嘀咕道:“你不是见到了么?我是个鬼呢。”
闻言,陵貉顿了顿,又问:“你认识我?”
连雾老实点头,声音更小了:“我不止认识你,你还抱过我呢。”
纵是陵貉平日里淡定无比,听了这话也不禁一呆,有些反应不过来,尽管他面上仍然不动声色,脑中却在翻过来覆过去地搜寻着少年的脸,最终,画面停在十年前那张圆乎乎,十分稚气的小包子脸上,他活了三十载,记忆中好像就抱过这么一个小孩。
“连雾,是你?”当年的那个哭得委委屈屈的小孩子,长到这样大了?
连雾见陵貉居然记得他,不由又激动起来,眼圈儿泛起一点点红色,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道:“是、是我,我、我听说你入魔了,然后就去九老洞找你,不是,我是去了你师尊的洞府,然后就下来了……”他说完后真想一巴掌拍死自己,话都说不通顺,磕磕绊绊,像个傻子似的。
陵貉却不在意,听毕,半饷不语,见连雾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只好问道:“你找我做什么?”
连雾扁了扁嘴,他在这人面前总是不自觉做出些幼稚傻气的动作来,仿佛十分亲密依恋似的,悄声道:“我死了,还想见见你么,听到别人说起你,就找过来了。”
陵貉沉默着,伸手过去,将坑底坐着的少年拉了上来,连雾的手掌骨骼显小,还没有成年人的形状,就已经停止了生长,皮肤苍白如玉石一样,凉得入骨,放在他温热的手心,两人都忍不住有些微的颤了一下,少年的嘴角微微抿起一道弧线,右脸颊荡出一个浅淡的笑涡来,显得有几分稚气可爱。
“你是被清宥长老困在这里么?”连雾扑腾着衣衫上的尘土,一面问道。
“是。”陵貉颔首,并不多言,他走到一处低矮的岩石边,开始盘腿打坐,连雾亦步亦趋地跟随,也顺势坐下,想了想,道:“你师尊不是个好人。”
陵貉不置可否,连雾以为他不信自己,便有些着急地道:“是真的,他与五仙岭中的魔物有所勾结。”
听他这样肯定,陵貉睁开眼,望了他一会,才道:“你如何知晓的?”
“我看到的,他的洞府中有魔物的刻印,是一只闭起的眼睛,我一碰,那眼睛就睁开来,后来我就掉到此处了。”连雾信誓旦旦地道,表情十分真诚。
陵貉看着他,眼神沉静深邃,像一泓无波的潭水,只道:“那刻印上面有个障眼法。”
连雾恍然,原来之前那团灰色光芒就是障眼法?他呆了一下:“原来是那个东西,可是……那个障眼法被我吃掉了……”
“吃掉?”陵貉奇道:“如何吃掉?”
连雾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小声道:“我也不大清楚,只看见那里有一团灰色的光,我的手放过去,就被我的身体吃掉了,然后才能看清那东西,我也不知那究竟是不是障眼法……”
听闻此言,陵貉面上若有所思,骤然神色一凛,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迅速探身在他耳边低声道了一句:“藏起来。”
清宥长老来了!连雾立刻猜到,站起身来,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这洞穴不太宽阔,碎石子土堆虽然多,但并不足以藏住人,稍高的地方他又爬不上,急的他几乎冒汗,自从他变成鬼魂以后,还是第一次如此紧张。
似乎是看不过,陵貉顺手就将他打横抱起,准备飞到他之前所在的那个凹槽中,将人藏起来,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连雾刚一离开地面,他的身体就散成一片蓝色光芒,直接消失了!
然后陵貉的手臂穿透了连雾的身体,他自然又落在地上,地上的石头漂浮起蓝色的光粒往他聚集过来,不过几息之间,又再次出现在陵貉面前。
不说陵貉当时有多震惊,连雾脑子飞快转动着,想到一个主意,也顾不上别的了,立即道:“你将我抱起来。”
陵貉依言行事,连雾在变成鬼魂状态的那一瞬间,猛然提步踏上空中,使自己顺利地漂浮起来了。
他心中不禁有些得意自己想到这样的妙点子,又去看陵貉,见他已经开始打坐了,不由就有些失望。
容不得他再多想,身后有沉重粗哑的摩擦声突然响起来,像是什么重物碾过地面,他转过身,不由大吃一惊,原来除了他过来的那一道石门以外,这洞穴还有另一处入口,不过这入口小了很多,只容一人堪堪通过,倒像是临时挖出来的洞一般,不甚齐整。
一道黄符燃烧着青色的火苗,飞到那入口之上,霎时银光大作,那处的空气猛地震动了一瞬,似乎是禁制被解开了,一个人影悠然踏入洞来,伴随着一道清亮的声音。
“好徒儿,别来无恙。”
原来那就是清宥长老,连雾有些好奇,这号人在紫气宗的身份十分之高,只在掌门之下,修为也达到了元婴后期,平日里行事也颇为低调,是以连雾在紫气宗呆了十年,也从未见过众人口中的这位很受敬仰的大长老。
那人进了洞穴,连雾本能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确保在看清那人面孔的同时,也能呆在陵貉身边。
陵貉只是闭目养神,并不开口,待那人进了洞,走近前来,连雾这才看清楚他的脸,唔……倒是一个美男子,皮相很不错嘛,星眸剑眉,唇红齿白的,身着天罡道袍,头戴七星冠,背负拂尘,整个人看起来有十二分的凛然正气。
然而连雾只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投向闭目打坐的陵貉,心中暗自点头,还是陵貉比较耐看些,眉目修长,面色沉静,他的嘴唇有些薄,却薄得好看,连雾越看越满意,不禁就有些发呆了。
直到清宥长老的一句话将他的注意力拉回,“多日不见,你就不想念为师?为师,可是十分地记挂你呢。”
想念?好不要脸,连雾差点就想骂出声来,幸而陵貉终于开口了:“你不必如此惺惺作态。”
闻言,清宥长老不禁挑眉,诧异:“你知道些什么了?”
陵貉沉默片刻,薄唇微微抿起,道:“十几年前就猜到些根由了。”
清宥长老不由惊愕地看着他,须臾,骤然哈哈大笑起来,语气嘲弄地道:“好徒儿,你莫不是还在奢望地揣测,为师对你会心怀不忍罢?”
陵貉看着他,缓缓摇首,神色肯定:“不,我从未如此想过,你收我为徒,不过是为了我这一身根骨,传我功法,教我修炼,却从不愿意授我有关神识一类的东西,那时我便疑心过你的打算,但在你污蔑我入魔之时就已经肯定了,你虽然修为已经达到元婴后期,但是少有人知道,你已陷入瓶颈多年,寿元将尽,却始终不得突破,再过不了几年,你就会衰老致死,然而你早与魔物有所勾结,得了什么秘法,能无视人的修为,将修炼过化春诀的修士夺舍成功,有此方法,你自然不想再花大量的时间去修炼,找一个根骨好的人,收为弟子,教其功法,尽心尽力,如同自己修炼一般,岂不更好?”
他话音刚落,清宥长老抚掌大笑,并不否认:“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笑得张狂:“不愧是我何长青的弟子,如此机敏过人,不枉为师这么多年的悉心教导,为师心中十分欣慰,难得几十年来,为师第一次听你说了这样多的话,不想倒是如此光景,徒儿你向来听话,不知这回,愿不愿意帮为师这个小忙?”
陵貉站起身来,掸了掸道袍,似乎真的在思索这个要求一般,看得一旁的连雾心中不由发急,一面觉得这清宥长老为人真是忒阴险,太不要脸,一面又隐隐担心陵貉会一时昏了头脑,答应了他,那可真叫糟。
他正暗自着急间,却听陵貉慢慢地道:“帮你是可以,但是徒儿这里也有一个请求,藏在心中多年了,不知师父是否愿意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