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跟母亲吵了架,黄鹂下午也没兴趣去绣花了,还是跑去听刘先生讲课了。刘先生讲的唾沫横飞,黄鹂听得昏昏欲睡,幸好刘先生原本也就不太在意她,故而见她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也没有计较。
下午的课并不多,刘先生讲了两刻钟,然后就开始问学生们功课,外加留作业让他们练字,这种情况下黄鹂只能做陪衬,先生问黄鹏树上的内容,考了他不少问题,又过来让黄鹤写字,他站在一旁指导:比如这个字写的不错,只是下笔还需缓一点之类的。唯独到了黄鹂这里只是随便说句:再抄三五页……瞧瞧,连页数都不指定,黄鹂写成什么样子他就更不介意了,也亏得黄鹂有点好胜心,换了一般的姑娘,早就没兴趣学了。
这边刘先生挨个考校两个男学生,黄鹂便拿了墨块开始磨,磨好了便开始练字:闲着也是闲着,虽然先生懒得看她的字,可是她爹偶尔会夸她几句,写的好了还会给她点零钱花,钱不多,但是让黄鹂颇有些成就感,平日里总是被别人夸漂亮懂事儿什么的,听得久了也没啥意思,就只有字写的好了,被夸起来似乎心里更痛快。而且因为她过来上课,每个月她爹黄老爷要多掏五百文,五百文啊!就冲这五百文,自己也不能太懒惰了不是?
刘先生指导了两个男学生一大通,临下课的时候终于又想起来黄鹂了,走过来一看,小丫头已经写了整整五页字,他笑道:“鹂娘可真认真,黄鹤你真该跟你妹妹学学!”却依然半分不提哪个字写的好,笔法应该怎么改,黄鹂早习惯了先生这样子,一开始心里头还憋气,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再说刘先生也不是那种完全不负责任的老师:前几年她学基础的时候,老头教的蛮认真的,这两年她字也认的差不多了,四书五经也读了一遍了,老头儿这才放下她不管……时下重男轻女,黄鹂的亲爹娘都不在乎她学成啥呢,又怎么能怪老师不用心?人家领这份薪水,自然是要按照雇主的要求来啊!
当然这些道理黄鹂也说不太清,只是影绰绰地觉得没必要生先生的气,只是没人在意没人督促,她学习上没前两年认真了也是真的。
黄鹂在刘先生这里上了一下午的课,却把钱氏气了个够呛:说好了来绣花,一转眼又跑没影了,这死丫头眼里还有她这个娘么?
钱氏自己也觉得这一二年脾气大得很,火起来的极快,一扭头便又后悔自己乱发脾气太没道理;可等火气上来,她便又不管不顾了:这年头并没有更年期这个说法,更没人懂心理学上头的中年危机啥的,这个一辈子忙着相夫教子的普通中年妇女并不知道自己这得了什么毛病,身边也没什么人能够缓解她的紧张情绪,所以尽管无奈,她还是不得不面对自己一天比一天面目可憎的事实。
钱氏心情烦躁,扭头见丈夫换了衣裳往外走,忍不住问:“你又去哪里?”
黄老爷道:“眼见着秋收,我得去安排一下收粮食的人手。另外年初的时候老杨借了我二百两银子,说好了收了粮食便还我,我得先去敲个边鼓,省得他到时候又有别的借口拖着这事儿。”
钱氏奇道:“老杨不是向来守信么?过去你帮他垫银子可从来没催过。”
黄老爷道:“此一时彼一时!他春天出去跑商赔了一笔,现在手头实在不宽裕,他老婆又盯紧了他的钱袋子,几个儿子又在闹分家,我不去打个招呼,天知道会不会出岔子?”
钱氏顿时来了兴趣:“好好的怎么闹开了分家?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听说他在外头养了个二房,还生了个儿子,前阵子那二房死了,他带了那奸生子回来认祖归宗,想是这件事儿闹的?”
黄老爷不欲说朋友家的短长,但话说到这里,与其让妻子胡乱揣测,倒不如直接说清楚,便耐下心来解释道:“老杨这事儿确实做的不地道,不过他老婆也不是善茬子,给那孩子上户籍的时候就说了:让他入籍可以,要先给她那几个儿子分家,本就是奸生子,给他上户籍就不错了,再想分家产是万万不行的。老杨当然不同意了,他还活着呢,哪里肯让孩子分家?这事儿颇闹了一阵子!要不然他跑商怎么赔了?做生意做半截听说老婆差点把他小儿子打死,生意都不顾了跑回来……嗨,造的什么孽!”
钱氏咋舌道:“好厉害的闫娘子!”
黄老爷没好气地说:“厉害个屁,有种跟男人撕扯去啊,这么作践个小孩子,也不怕遭报应!”
钱氏虽然有点小心眼儿,心肠却不坏,听到这话也跟着点头:“可不是,有种跟男人打架去,那么小的孩子,亏她下得去手……”
说话间黄老爷已经穿好了外袍,对妻子叮嘱道:“你莫要再因为读书的事儿骂鹂娘了,读书多了才懂事儿,别的不说,遇到像老杨家这样的事儿,起码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前年城东的老王打死亲儿子,被判了流放,这放在过去哪里能这么判?老杨家的媳妇还以为是过去,打死自家孩子跟没事儿差不多咧!这几年律法改的快,我这认字的有时候都搞不清朝廷又弄出什么新鲜事儿,鹂娘要是不读书,日后被男人骗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
黄老爷说的话题跳跃性相当大,颇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不过钱氏也不是什么逻辑严谨的人,并没有意识到丈夫的话逻辑不太通,只是连连点头:“好好,我不管她,反正钱也花了,让她念就是了!”钱氏本也算不得那种厉害妇人,只是到了这个年纪便有些爱发脾气,这会儿丈夫温言细语地跟她讲道理,她的表现也就恢复了以往的贤淑乖顺。
黄鹂下午的课一共才一个时辰,上完课太阳还在半空高高地悬着呢!黄鹂拿了两支给大哥黄鹏买的笔给他送去,黄鹏见她买了两支,便知道她是没买凉糕的,便又塞给她二十文钱让她买糖吃,黄鹂也没推辞,拿了钱便回了自己院子,盯着她爹娘的正房:她娘整天蹲在屋里做针线,并不怎么管她,唯一可虑的就是老爹是不是查岗,这会儿见老爹出了门,她便赶紧也钻了出去。
黄鹂从后门钻出去,一溜烟跑到集市上,果然看到陈奶奶依然像平时一样端坐在那里,她赶紧跑到跟前道:“陈奶奶,我今天来晚了,您吃午饭了么?”
衣衫破旧的老妇人听到她的声音,扭过头来冲她轻轻点头:“上午讨了几文钱,买了一碗杂面汤喝了。”
黄鹂松了口气,走到她跟前蹲下:“我今天上课了,所以来晚了。”
陈奶奶轻声道:“上课好啊,可以学很多东西。”
黄鹂对陈奶奶的一些事情其实是蛮好奇的,这会儿听她这么说,终于忍不住问了:“陈奶奶,我听您说话,觉得您懂得东西比刘先生都多呢,您是不是读过很多书啊。”
老妇人的嘴角弯了弯:“也不算很多,但应该比你先生多。刘八明嘛,三十二岁中的秀才,有点天分,而且足够刻苦,可惜家里太穷,上不起正经的学校,要不然,也不至于卡死在秀才这一关上。”她谈论起黄鹂的先生,态度并不算恭敬,可不知道为什么,黄鹂觉得她并不是瞧不起人,而是在阐述一个最简单的事实。
黄鹂道:“啊,我也听我爹说过,说刘先生挺不容易的,家里穷的要命,全靠刻苦才考中秀才,后来再没钱去请先生,又没门路进官学,只得一边给人坐馆教书,一边复习考举人,可惜运气不大好,一直都没考中举人。”
老妇人摇了摇头:“刘八明运气不好是一回事儿,才能也确实不足……考举人,排名在后头的或许有运气的成分,可正经的解元亚元这样的人中龙凤,除非遇到什么意外,否则无论如何都没有落榜的可能的。”她说到这里,脸上的表情严肃了起来:“这运气,向来只为有本事的人准备;没本事的人,便是天上掉下馅饼来,也够呛接得住的!”
黄鹂看看老妇人,轻轻点点头:“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是说最有天分最有本事的人,无论什么逆境都挡不住的,对么?”
老妇人轻轻一笑:“那倒也未必……天才未必一路通畅,庸才却一定不可能大放光彩的。”她说着,垂下头闭了嘴,却是不肯再提这个话题了。
黄鹂见她兴致不高,觉得这个话题怕在某个方面触痛她,便主动换了个话题来问。
“陈奶奶,前日我爹提起来一件事儿,我觉得不太懂,不知道您能否为我解惑?”
老妇人微微点头:“你说!”
黄鹂道:“今日先生讲课,说起如今的民生,他十分感慨,说这几年百姓的日子比过去容易多了,天灾虽然频繁,但国家的粮库充盈,百姓很少流离失所,百姓们的日子比过去好多了。又说如今读书比过去更容易,他若早生三十年,说不得也有机会进官学,正经考个举人什么的。”
她说到这里,歪歪头道:“可是我爹却常说雇工的价格高了,想买个人都买不到,他说如今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
“其实我倒是没觉得自家的日子有什么变差了的,只是想问问陈奶奶,到底我爹跟刘先生谁说的更有道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