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乍暖还寒。
琴声流畅,玉清神绝,响遏水云之间。阿琬着彩衣,跻坐于琴师下首,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音乐忽然止住。
阿琬显得有些不安,忍不住唤了一声:“师尊?”
苏折柳按弦,淡淡道:“你师姐来了。”
阿琬只觉得眼前一花,冷风拂面,白元秋毫无征兆的出现在自己眼前,与苏折柳间相对不过丈许。
苏折柳抬首,四目相视。
“师尊。”白元秋微微躬身,浅施一礼,她姿仪容雅,进退合律,任谁也难挑出半点毛病。
“你出来多久了?”苏折柳开口,其音色如同冰玉相击,清沉冷彻。
“三年许。”
“那便是二十八年未曾相见。”苏折柳颔首,语气分外冷淡,“若不为取本座性命,今日无需来此;若欲兵刃相向,缘何不带杀气。”
白元秋摇头,唇角弯起,柔声道:“师尊多虑,若弟子有意,当年又何必不闻不问?”
她语气谦虚,话也说的十分委婉,但其中的自信嚣张,却任谁都能听的明白。
我要杀你,何必等到今天。
阿琬低着头,白元秋分明未曾注意过她,可她却依旧感到恐惧,身子微微颤了颤,不慎磕到案几,发出细微的响声。
她成功吸引了师姐的目光。
“这位便是小师妹了?”白元秋看着阿琬,柔和的笑着,“恭喜师尊又得一佳弟子。”
苏折柳颔首,不动声色道:“她名何琬。阿琬,难得见面,且下去为你师姐奉茶。”
何琬得到避开的理由,松了口气,标准而急切的起立,躬身,小步趋退。
打发了小孩子退场,白元秋撩起衣摆,潇洒的坐到另一边,苏折柳斜了她一眼,缓缓道:“初至门扉,你尚携杀气,至庭,势已弱,进而从容……何事竟能令你改了主意?”
她自幼便性情果毅执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若说是事到临头忽然胆怯心软了,不用别人反驳,苏折柳自己就快要笑出来。
被人点破心事,白元秋也没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笑吟吟道:“自弟子离家,便常遇人为难,想必是哪里做的不够妥当,是以今日特来拜见,不知师尊可有教我?”
苏折柳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这丫头无一语落在实处,听她所言,大约可以猜到,在轮回世界里遇到的熟人,多多少少都与她有些不合。以她的聪明,自然察觉到是有人暗中布局,再联系到自己也来了,今日便索性上门试探。
自己目前未能恢复全盛时刻的功力,倒减了二徒弟的怀疑。
苏折柳冷然道:“莫非阿念心中已有人选。”
白元秋温煦道:“弟子本以为是师尊恼我无礼,故而暗中出手小惩大诫,然阿念闻庭中琴音洋洋,一如既往,方知自己心怀鬼蜮,有所误会。”
苏折柳面无表情,一如既往,这个词用的当真是好。
虽然阔别近三十载,白元秋还是一眼就判断出,自己的实力与当初相比,并无明显的进步,实在够不上能暗中为难她的地步。
真不知是该放心,还是该气这丫头狂妄。
白元秋等了一会儿,见苏折柳不说话,便自行接下去,柔声道:“说起来,弟子记得师尊与君先生素来相投,不知可曾听闻先生如今踪迹。”
苏折柳终于变了颜色,严厉的看着她,一字字道:“你竟是怀疑行歌?!”
白元秋不承认也不否认,平静道:“先生自幼待我极好,作为白元秋,我自然信赖他,然而身为天衣教主,又有何事不需三思?”
苏折柳顿时说不出话来,眼中的神采一点点黯淡下去——未能尽教主的责任,实乃他平生痛事,目光中慢慢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悲怆神色。
如果没有当年那场叛乱,最后坐上教主之位的,本该是他最钟爱的弟子啊。
“你做的没错。只不过我有多久未曾见你,便有多久未见过他了。”苏折柳慢慢从黯然中恢复,仍是颇含冷意的语气,“除了你君先生,阿念便没有考虑过别人了么?”
白元秋含笑,细细的打量对方,并不急于结束这场交谈。
在她很小的时候,曾有一刻迫切的希望能在师尊面前狠狠占一次上风,但这想法如雪花入水,很快就被她抛在脑后,今日想起,只觉得十分可笑。
人人都觉得自己应该恨他,这不算错,在得到师兄身亡的消息时,这种恨意曾达到过顶点。然而随着时光磨洗,所有浮浪喧嚣都趋于平静,心中唯剩下那些来自灵魂,更加深沉的情感,仍在回响。
白元秋偶尔会驻足倾听这些回响。
接触到天道的高手,自己体内便可阴阳相化,如周天往复,生生不息,而躯体的重要性不断降低,白元秋曾在文献中看到过,有前辈以为当武功达到某个地步的时候,便会将身体和种种桎梏自身的情感全部抛下,兵解成仙。
不知不觉已经走了这么远。
白元秋慢条斯理道:“其实弟子并不十分相信,自己所遇之事竟会和先生有关。如今天地这般广阔,又何必汲汲于旧日相识。是以敢请教师尊,当日是如何获得‘水月镜花’消息的。”
苏折柳不欲隐瞒,但此事十分难以形容,沉吟片刻方道:“如饮醍醐,豁然明悟。”
白元秋眉峰微蹙。
苏折柳见状,也不去打搅她想事。他自己心中亦有不安之处——昔年被辅座设计骗出无霜城,身困秘阵,待破阵而出,教中内乱已定,权柄落入白元秋之手。他既伤痛知己背叛,弟子亡故,也明白阿念此刻未必愿意见他,索性自我放逐,永世不再踏入无霜城一步。
二十许年,苏折柳无一日不在后悔年少的放浪疏狂,是以得知世界之外竟存在“水月镜花”这样可令人达成愿望的地方,只以为是其哀思上达苍穹,得此机会以赎前愆。但随着在轮回世界里经历的时间不断增加,他不由产生了怀疑——当初白元秋实力达到临界值,打破了世界间的壁垒,所以源世界中所有先天高手皆存在进入轮回世界的可能性。
然而,无论是博椽舍的韩晚,上一代天衣教主的自己,以至于云重华的妹妹云昙,都与白元秋颇有些恩怨。
博椽舍源自于问天盟,白元秋暗中挑拨,引得他们内讧,最终四分五裂,韩晚也从盟主继承人,沦落到只能掌握小小一个博椽舍的地步。
由于问天盟在北,天衣教在南,两者皆由武林高手控制,传承多年,裂土自封,朝廷所能控制的,便只有夹在两者之间的地方。
在源世界里,通常用北盟,南教,中朝指代三者。
苏折柳身为天衣教前教主,权柄极大,兼之骄矫任性,待人接物,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他不喜阿念,自然不肯假以颜色。老实说,如果当年白元秋最后不是被她大师兄带走教养,而是继续待在自己身边,只怕就未必能轮的到辅座叛乱了。
至于云昙,她的能力在三者中最弱,然而其兄长因之亡故,她对白元秋的恨意,毫无疑问最为强烈。
况且另外两位,实在不是必然要与白元秋为敌的。
韩晚少年时期游历江湖,和南教白元秋,中朝纳兰氏子弟意外结识,在彼此不知真实身份的情况下,相处的十分投洽。时至今日,彼此间还存在着些许亦敌亦友的惺惺相惜。
苏折柳更不必说,就算他隐约感知到,如果自己肯为难阿念,在轮回世界中获得的方便绝对不止于此,也未曾有过丝毫动摇——再潦倒沦落,他亦有身为天衣教主的傲气,又岂容外人假手于他来给阿念添堵?
何琬还未回来,庭中安静,不闻鸟雀之声,白元秋忽觉心中微悸,浑如寒芒在背,下一秒,地板下面传来极难察觉的“喀嚓”声。
这一瞬间似乎被拉的很长很长。
白元秋体内真气全速运转,长袍鼓风,人亦扶风而上,泉中玉陡然出现,在空中荡开水纹般的清光。
清光洇开,宛若合莲舒展,流纵成层层叠叠的气盾。与此同时,明亮的火光如飞溅的焰火,自亭台下爆炸出来,推出重重气浪。
气浪与火舌交缠,每蹿上一寸,便有一枚莲瓣被吞噬。
琴音大作,苏折柳七弦同奏,瞬间叠至四十九音,横如刀戟纵如割,挥洒成网,阶基柱础,俱应声而动。
白元秋托住苏折柳的胳膊,他们武学出于同源,此刻又融汇在了一起。一人怀剑,一人抱琴,身姿展如大鹏振翼,掠向长空。
滚烫的温度烧灼衣衫,仿佛是刻意镶上的红边。
琴台迅速塌陷下去,澄澈的湖水中涌出幽绿的液体,水面上升起碧雾袅袅,贪婪的腐蚀着一切可以落脚的地方。
春风极柔,白元秋便踩在这柔柔的风上,带着师尊,飞身向湖水对岸而去。
迎接她的却是黑云般压面而来的箭雨。
一瞬间,白元秋心念电转,全力将苏折柳远远抛了上去,师尊固然曾为天下第一高手,而她本人,却是天衣教近五百年来,绝无仅有,立足于千寻云岭之巅的武道大宗师。
这样危险的局面,也该由她来应对。
苏折柳未曾想到弟子会作此决定,出乎意料之下,竟毫无反抗之力的被抛送到安全区域,眼睁睁看到白元秋落到箭雨之中。
“阿念——”
白元秋已然真气浑浊,此刻更加使出千斤坠的功夫,加速下坠,临入水之前,她反手出剑,将水面劈开巨大的缝隙,烟雾与毒水都被迫逼向两旁。
她落入碧绿而深沉的颜色里,眉睫之前,是密密麻麻的箭流,身下,则是几欲噬人的毒潭。
箭流仿佛是永无终结的盛宴,挥洒的酣畅淋漓,湖水却已经慢慢向中央合拢,眼看就要淹没中间那个纤细的身影。
白元秋旋身,外衫如蝉蜕被脱下,借风力包起一兜湖水。她身上所着本是立教之初最为闻名的“天衣”,却湖水在碰到衣服的瞬间就被腐蚀,并冒出白烟。
她在进行一场生命为赌注的赛跑,是她更快,湖水合起快,还是衣服被腐蚀的速度更快。
白元秋赢了。
不出所料,湖水对箭枝同样具有腐蚀性,白元秋把敌人的矛变作自己的盾,生生化出一条路来。
毒液的余沥飘到白元秋的头发上,剑光再起,如暗夜雷霆般陡然划过,她似蛟龙,矫然跃出海面。
体内的真气剧烈的消耗着。
此刻,箭雨忽然小了。
白元秋抬眼看向对岸,苏折柳正狂暴的砸着所有开启机关的枢纽。
少了阻碍,她倏然掠过湖水,足不沾地,沉声提醒道:“小师妹现在何处?”
来不及交换一语,由苏折柳带路,两人再次全速狂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