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踏出一步,石棺所在位置竟又突然化作曾夫人闺房的绣榻。
曾夫人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仿佛在说,我们的诚意已经展示过了,现在就看你的了。
拿香饵钓鱼,总不能叫鱼平白将香饵吞了,自己却什么也得不到吧?
顾惜朝默然,以对方表现出的能量来看,他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对方图谋的事情,再联系到白元秋在轮回世界里常常能遇到的暗杀,真相便呼之欲出了。
“你们想要我怎么做?”他终于问。
曾夫人露出摄人心魂的笑容,如雪的掌心翻转,晶莹的匕首赫然出现:“没什么,主上只想请公子用它试一试白教主的功夫。”她的口吻漫不经心,仿佛这真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你们朝夕相处,想必有许多切磋的机会。”
这柄匕首,不用伤到要害,只要轻轻划破一丝表皮,便可宣布大功告成。
顾惜朝微微垂下眼睫:“顾某岂会是白姑娘的对手。”他们又不是没较量过,自己却连一片衣角都沾不到。
曾夫人妙目凝睇:“那若是主上愿意助公子突破先天,公子可以有几分把握?”
顾惜朝浑身一震。
突破先天,这样重大的事情在对方嘴里仿佛不值一提,但能随意拿出回魂丹做实验的人,的确有底气这样说吧。
曾夫人凝视着面前的男子,他年轻,俊美,聪明,此刻黯淡的神采,就像一只受了伤的仙鹤,漂亮的眼睛里分明流露出痛苦与挣扎。
这种感情她曾经不懂,却慢慢学会了分辨,多少次,在她随口谈到那场屠杀的时候,在她试着安慰,却被拒绝的时候,从那个人眼底露出的挣扎。
昔日少年的感情自然是真挚的,他犹豫过,却依旧下定了决心。
世情如此,有多少人为这世间浊浪磨洗,最终变得面目全非?纵有晓光薄暮,柳青花红,欢歌笑语的温柔缱绻,终究总被雨打风吹去。眼前这个人,不过是再次证明了世事无常罢了。
顾惜朝眉间微蹙,沉声道:“恕在下直言,若是能替贵主上完成此事,顾某该如何取得的酬劳呢?”
至于万一失手被白元秋打死这种情况就不用问了,看看之前炮灰们,拿钱办不了事还能如何,抵命呗。
曾夫人取出铃铛——千里传音铃(上品上阶)。
顾惜朝没有接,他生的眉目俊秀,尚且完好的那半张脸,笑起来竟更加显得风流倜傥:“只是回魂丹和先天的武功么?若是顾某跟着白教主,怕也不难拿到这些,且白姑娘生性温厚……”
曾夫人微笑,跟聪明人说话,真是既轻松又痛苦:“当然不止如此,事成之后,‘逆水寒’便全部送与公子。”
这里的“逆水寒”,指的当然不再是那柄剑。
顾惜朝心脏剧烈跳动,对方的意思,莫非竟可以把那个世界给他?
翻手为云覆手雨,只缘身在最高层。
如何不令人动心。
顾惜朝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伸手接过铃铛和匕首。
曾夫人笑得胜券在握。
顾惜朝看着她,微笑:“夫人可知道,在下并非第一次做这等事。”多么熟悉的场景,在相府里,傅宗书也是那样说的。
杀了戚少商,取得逆水寒,荣华富贵,予取予求。
顾惜朝看着匕首,鼻尖有些发红,当年的情形,就这样毫无预兆的重现了。
曾夫人死死盯着顾惜朝,这个人的反应略奇怪,使她也不由紧张起来,仿佛有什么计划之外的事情,要发生了。
熏香细细。
青衣书生温和的注视着女子,神色温柔而惆怅,那双眼睛,逐渐变成百年前熟悉的模样。
好像老酒上了头,微醺的摇晃,曾夫人按着太阳穴,我这是怎么了?
风卷过,粉色纱帘被猛的掀起。
下一秒,胸口莫名觉得冷,低头,匕首没柄而入。
曾夫人猛然醒悟,对手的资料在脑海里飞速旋转:九阴真经,移魂大法。
原来如此,我居然忘记!
在匕首刺穿曾夫人身体的那刻,顾惜朝感到长久以来自己内心某处的一层障碍,亦如浮沫般骤然破碎。
白光闪过,眼睛的世界陡然通明起来,丹田中真气逐渐凝结压缩成米粒般的大小,随即轰然爆裂,从全身上下的穴道中逸散,天地间的清气也在同一时刻往体内逆流。
突破先天,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区区心结,亦不过如此。
顾惜朝微笑。
曾夫人惊怒,心中却有些奇怪的释然,她看着顾惜朝,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身体却化作无数光尘粉末,簌簌散开。
随风而逝,银河星海,碧天尘埃。
匕首落到地上,声音清脆。
顾惜朝俯身拾起,片刻前仍然毫无头绪的阵法,现在却如掌心纹路般清晰明了。
他身如浮云,无声无息的落到戚少商面前,对方眼神迷茫,似乎正纠结于梦境中。他按住对方灵台穴,内息缓缓吐出。
如同被冰水灌溉,戚少商浑身一震,猛的清醒过来。
顾惜朝依此行事,再救了息红泪,将两人带到石棺的位置,与赫连春水会和。
赫连春水看见顾惜朝的反应和息大娘差不多,心下虽然戒备,但身处险地,此时也不愿翻脸。
息红泪微微颔首。
赫连春水银枪拄地,他纵然大梦方醒,面色稍显苍白,亦丝毫不减俊美之色。他环顾四周,目光触及息红泪时有多柔情婉转,看见顾惜朝时便有多森寒,抱拳道:“顾公子,既然蒙你相救,赫连府从此不再与你为难。”
生疏,冷淡,客气。
戚少商听了后,很是松了口气。
顾惜朝心中翻了个白眼,现在动手,他一个人能打你们三个,有什么好担心的。
“还有最后一关。”顾惜朝淡淡道,话音方落,便顺势启动阵法。
天旋地转后,眼前是一方清冷石室,长宽皆为十丈,内中景象,顿时尽收眼底。
顾惜朝第一眼就瞧见了坐在地上的白元秋,和
——两个满脸贴满白纸条的人。
白元秋含笑起身,她最快发现了顾惜朝的变化,温言道:“公子大功告成,可喜可贺。”又看着他身后的三位陌生人,问道,“这几位是?”
顾惜朝淡淡道:“故人。”又看着疑似徐小彦的人,皱眉,“你又在淘气些什么?”
徐小彦一把揪下脸上贴的白纸条,支支吾吾道:“……我在教小白炸金花。”低头,天才什么的,真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理取闹的存在了。
另一个纸条人也顺势露出本来面目,竟是韩晚,他懒洋洋的从地上坐起来:“‘水月镜花’的心魔世界终点大约是相同的,韩某的新队友也在此处闯关。”不过已经遗憾的失败了。
顾惜朝心下恍然。
此时,赫连春水上前,银枪一扬,戒备道:“敢问君等究竟是何人?”
虽然对方亮了兵器,白元秋态度仍然温和,先告知几人姓名,俄而笑道:“我们是顾公子的同伴。”随即点着徐小彦,“这是我们家小朋友。”又介绍韩晚,“在下的三弟。”
三弟!韩晚歪着脸,咬牙看着白元秋,对,我们的确结拜过,但大姐你在对付我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我是你三弟呢?
其实也没什么资格抱怨,韩晚黯然,兄弟如参商,我和二哥联手对付过你,你也挑拨过我们的联盟,而在二哥身上被你撕开裂缝的时候,自己也毫无阻碍的下手了。
兄弟三人,各自不同。在纳兰九眼中,有太多比手足情谊重要的东西,根本无法因那些小小的感情波动而犹豫,而白元秋则是理智到了冷酷,众人皆醉时仍然能保持清醒。一面怀念着往昔情谊,一面冷静的下达动手的指示。
毫不留情,完美的首领性格。
鲜衣怒马,提剑入江湖,可惜最终却各各身不由己。
戚少商等三人听到白元秋自认是顾惜朝朋友的时候,脸上通通有惊讶的神色闪过,息红泪最直白,九现神龙则是一副“竟然是真的”的表情。
赫连春水蹙眉,近乎失礼的上下打量白元秋,迟疑问:“白姑娘,你可认得无情?”
徐小彦反应过来,对了,小白好像是去过四大名捕的世界。
“清交素友。”白元秋坦然承认,成崖余算是难得令她非常欣赏之人,小彦曾说过成捕头在逆水寒案件中出过力,说实话,若是她当时的滞留时间足够长,说不定真的会出手帮无情的忙,不过这样一来,顾公子怕是就难以成为她的队友了。
笑了笑,白元秋有礼道:“成公子现在可好。”
赫连春水点头又摇头,只说:“一如既往。”似笑非笑,“六分半堂曾想打听姑娘的消息,却被苏公子出手阻拦。”
白元秋颔首,虽然当时自己已经不在那个世界了,却依旧承情。
眼看自己和赫连春水有来有往的聊天,顾惜朝却仍和戚少商面对面保持沉默。
相顾不得语。
白元秋格外柔和了声音,意有所指道:“即是公子故人,何不多聊一聊,毕竟剩下的时间可不多了。”
听到这里,两个人终于有了反应,戚少商惊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白元秋笑道:“几位是怎么过来的,大概就会怎么回去吧。”接着朝顾惜朝点头。
沉默片刻,顾惜朝向戚少商道:“顾某有一事相告。”手掌轻飘飘按过息红泪和赫连春水,两人无声倒地。
站在戚少商面前,顾惜朝忽然弯唇一笑,几乎算得上温和道:“顾某方才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随后,他将这里是什么地方,自己是怎么来的,包括轮回空间的事情,《四大名捕》其实是本小说的事实,都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戚少商露出惊讶的神情,若是息红泪或者赫连春水,恐怕还会怀疑下对方言语的真实性,但以自己对顾惜朝的了解,这个人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看着对方双目中露出的讶色,顾惜朝唇边翘起又似讥讽,又似彻悟的弧度,淡淡道:“戚大侠,此事虽然骇人听闻,与你而言,却并无什么要紧,顾某接下来还要告知一件与你,还有息城主,赫连公子切身相关的事情。”顿了顿,那双薄唇缓缓吐出四个字,“靖康之难。”
顾惜朝之前经历的两个世界,时间都在宋朝之后,出于好奇,他去了解过自己所在世界今后将要发生的事情。
夜灯之下,史书之上,字字如血如刀,顾惜朝读《宋史》时,几乎夜夜不能寐——原来,自己所追求的功名利禄,人间富贵,晚晴希望的大隐于世,渔樵耕读,都是水月镜花,全然无法实现。
靖康二年四月,金兵攻破汴京,俘虏徽钦二宗北上。
自此山河破碎,身世浮沉。
荒野上,哀鸿寂静,沧海横流,主战派半死半流亡,赵宋皇室迁都临安,苟延残喘,直把杭州作汴州。
他将自己所知简单描述给戚少商,对方闻言,脸色惨白:“这是真的?”
国虽疲敝,奈何一至于斯!
“赵佶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尔。”顾惜朝重复后世对宋徽宗的评价,眼神冷肃,又自随身空间取出多卷书册,珍重交给戚少商,又朝白元秋道,“顾某人微言轻,恐不足取信诸君,劳烦白姑娘手书两封,分达神侯府与金风细雨楼,替在下佐证。”
白元秋颔首,因为有纸无笔,索性将血气聚于指尖,一挥而就。
戚少商看着手上的《宋史经略》,《九阴真经》,《武穆遗书》等卷册,本来微带沧桑的眼中迸发出明亮的色彩:“我必然不负所托。”接着微笑道,“在当年的事情后,我的想法曾经动摇过,也曾想过索性放马南山,从此不问江湖事。”
顾惜朝静静聆听。
“诸葛神侯对我说,能杀人之剑,不过是利器,能饶人之剑,已经属于神兵。戚少商还是当年那句话,你有写成《七略》的才华,若是不得施展,未免太过可惜。”戚少商神色士被挫折磨洗过的朗然,“人生俯仰一世,最多不过数十载光阴,我现在经历的磨难痛苦,或者不少,但肯定不是最多的,还有那么多人坚守在正道之上,既然戚某残躯尚存,又怎能离开?我永远在这里,岔路上的羁旅行役,只要肯回头,就能看见。”
顾惜朝平静道:“回头?顾某身在他乡,若是无路回归,是否回头又有什么要紧,而若是有能够再会,我不介意走的更远。”轻声,“顾某背信弃义,早成江湖公敌,再添一个弑君谋逆的名头,也是情理之中。”
刚说完,时间便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