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新歇,池塘水涨,浮萍散乱。
白元秋坐在内室,左手跟右手对弈。
少女支颊,目视棋秤,闲敲黑子:辅座的态度代表了无霜城上层实权派的态度,他们并不愿意见到以自己为代表的新势力加入目前的局势中,更不愿自己的势力和师兄的结合。
而面对天衣教平静表象下的汹涌暗潮,当代教主苏折柳选择安然高卧,不理俗物。
所以教中权柄实际已算旁落。
棋子落下,白元秋蹙眉沉思:新势力中的首领自然是师兄无疑,然而上一代势力的代表却是辅座,教主苏折柳虽然有足够的武力值却明显不关心这些。权力交接,必生龃龉,如何才能顺利的过度?白元秋努力让自己的分量更重,她如同足够锋利的锥子,再不肯安分的呆在囊里,而辅座也向优秀人才开出了条件——要么站到他那边,要么就去死。
灯花渐瘦,白衣少女目光深沉。
“啪!”随着最后一枚棋子落下,白元秋站起,盯着棋盘,忽然伸手将其掀翻,只见棋子满天飞起,黑白混杂,叮叮当当满地乱跳。
展颜大笑。
白元秋自升职后已居镇守之位,既然领一地实职,便不能长期在千寻云岭上滞留。
四月柳荫树碧。
侍诏的郎官携调令前来,一路分花拂柳,从杏雨时方向吹来的山风,隐隐带着动人的香气,越是靠近,香气便越浓郁。
春英怒放,奢靡烂漫,团团累累若不胜之态,庭中,白衣少女舞剑如流光,剑气飞扬,竟激得琼花如飘雪。
郎官静立,等白元秋收招,才捧起调令上前道:“恭喜大人。”悄声道,“大人之前的奏请,也都批准了。”
白元秋长剑归鞘,礼貌颔首:“有劳。”接过,示意林荃将其带下去招呼。
楚楚微笑:“大人总算是得偿所愿。”
白元秋笑:“万里之行,现在才堪堪迈出第一步罢了。”看着心腹侍从,略略犹豫道,“待我走了之后,杏雨时便交给你打理。”
楚楚:“是。”打量上司的脸色,问,“怎么,大人是信不过属下么?”
白元秋叹气,与美人执手相看:“我真想带着你一起上任。”
楚楚安慰道:“大人总会回来的。”歪头,难得顽皮道,“何况若大人总在身边指点,又如何显得出属下的本事呢?”
白元秋莞尔。
镇守调令并非旦夕即下,这给了杏雨时的人充分时间将所有东西准备妥当,只待上司一声令下,便随时可以启程。
临行前,白元秋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又遣人去主殿问了一声,果不其然,苏折柳永远没时间见她。
楚楚忍不住:“教主还真是……”
白元秋眼风扫过:“慎言。无论如何,总是我为人弟子时机抓的不够凑巧。”义正词严的说教完,自己也不禁低声喃喃,“何况我又不想去主殿。”
理智千万遍告诉自己要敬重师尊,惨淡的现实却总能撩的白元秋破功。
楚楚轻嗔:“大人!”又道,“您今日就走,也不去和少主打声招呼么,云大人那边呢?”
白元秋微笑道:“为了避免到时候大人我哭着喊着不肯走,还是罢了。”点出三坛酒,吩咐侍从道,“送到督座那边。”
侍从领命。
行囊整备,浮昆白玉的通天道上,风神如玉的少年男女们安静行下,深衣长衫,肃穆庄重。
楚楚与宁小初一左一右拥着白元秋下了通天道,余者随后,新来的林荃亦泯然其中。
归来时默默,离开时反而盛大。
山脚,楚楚正欲告别,树林中忽然飞纵出一匹骏马,银袍小将高踞马背,手持□□,枪身横扫出大半圆弧,恰恰挡在白元秋身前。
身后少年齐齐按剑,腰畔青锋几乎在是同时间出鞘半寸,声意锵然。
白元秋抬手虚按,向下属们示意无妨,然后才笑道:“阿昉,你怎么来了?”
马背上的小将正是云昉,她右手握枪,左手提着酒壶,仰面灌了两大口,朗笑道:“我跟师尊打赌,你若在下山前还能记起欠我的酒,我便送你这程。”
白元秋面色微沉:“我若想你来送行,就不会拖到今天才遣人送酒了。”
云昉双颊酡红,大笑着跳下马背:“我知道呀。”勾住白元秋的脖子,故意用酒气熏她,“反正来都来了,你让我送送又如何?”
白元秋面无表情,将醉酒少女的脑袋掰过去:“你就不担心给督座惹事?”
云昉无所谓道:“谁叫师父当年瞧中我做他徒弟了,惹事就惹事呗,都像你和苏师兄那样,那拜师父做啥?”
白元秋默然半晌,问:“你到底喝了多少?”
云昉举起左手,摇晃:“最后一壶。”
白元秋叹气,抓住云昉往后扔:“小初帮她醒醒酒。”一起走就一起走吧。
经过这个小小插曲后,白元秋一行人终于正式启程,临行前,她似乎想要回头看看,却终究忍住了。
玉梯侵云,旧时年华皆湮没于山雾蔼蔼。
香尘随马。
此刻,千寻云岭之上。
清重宫中,天光斜入,在琉璃上滟成彩辉。
山风偕水意遥遥吹来。
殿上美人婉转起舞,长裙约素,绯红深衣,人影起落间伴着歌声靡靡,时而舞回腰转,杨柳低垂,时而莲勾盈旋,回袖轻雪。
苏行止来到殿外,从容而请:“弟子苏行止拜见师尊。”
清朗声色,借着内力缓缓送出时,竟带有风节凛然之意,于室内曲折回荡,生生将其奢靡之风一扫而尽空。
苏折柳看见大弟子来了,抬手,令舞姬鱼贯而退。
笑道:“行止来了。”
苏行止欠身,温文有礼:“师尊。”接着问,“师尊可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苏折柳沉思:“莫非到你生日了?”算了算,“分明还有两个月才对。”笑,“行止若打算提前过,也不是不可。”
苏行止无奈:“师妹刚刚下山赴任。”
苏折柳奇道:“那倒是难得了,你竟然会不去送她?”颇为开心道,“莫非行止终于想通了,阿念又不算什么难得的美人,兼之野心极大,手段狠毒,岂是你的良配?倒不如……”
话未说完,苏行止已面沉如水。
“弟子以为,师妹性情明朗可爱,令人倾慕。”苏行止面无表情道。
苏折柳冷哼:“小小年纪便可杀人而面不改色,冷血无情至此,你倒当她是好人。”
苏行止淡淡道:“弟子也不改色。”
苏折柳笑:“那怎么一样,你是沉稳镇定。”
苏行止哭笑不得:“多谢师尊,可弟子实在不需如此厚爱,您若能多关心师妹一些……”
苏折柳漫不经心的伸着懒腰。
苏行止沉默,走近师尊身边,揽起下摆,端然跻坐,目光温润:“师尊知道,弟子心悦阿念。”
苏折柳蹙眉:“她到有本事。”语气不悦。
苏行止眉峰微蹙:“师尊!”
一者至亲,一者至爱,奈何。
他平静片刻,缓缓道:“恕弟子失礼,弟子只是希望,师尊就算不喜欢阿念,也能以公正的眼光看待她。”接着,“她现在不过豆蔻年华,而弟子痴长四岁,无论怎么看,都只可能是弟子心怀不轨,引诱少女,而非她有过错,还望师尊明察。”
语罢,欠身为礼。
苏折柳说完后也自觉有些失言,见首徒如此,也只得稍稍退让:“罢了,你们现在还小,此事过两年再说。”然后道,“只是她若也心悦你,为何又离开无霜城远行,足见名利富贵对她的吸引,可比你要重的多。”
苏行止闻言,忍不住长叹:“弟子总算明白了,一个人若是打定主意讨厌另一个人时,无论怎样都能挑出毛病来。”笑道,“可若反过来想,明明师妹已经离开,我却贪恋权位,滞留千寻云岭之上。为免师尊责我痴迷权势,弟子还是赶快下山,寻阿念去罢。”
苏折柳笑骂:“你从何处学来的伶牙俐齿?”又问,“但若为师始终不同意你们,行止又欲如何?”
苏行止微笑:“理智来说,假如弟子有幸能执掌无霜城二十年,也足够教出位佳弟子来了,俗事已毕,之后自然任我去留。”微微伤感,“只是未免苦了阿念。”
苏折柳看着弟子,半晌:“在行止眼里,就连天衣教也不如她?”理智来说,那不理智的情况呢?
苏行止不答反问:“师尊,当真不知道阿念为何选择下山?”
苏折柳不答,目光游移。
苏行止笑道:“弟子认为,在无霜城子弟里,阿念是最适合辅座的人选。”
苏折柳皱眉:“但……”哑声,仔细想了想,白元秋的确合适这个位子,而且联系她的能耐,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丫头成功的可能性实在很大。
“新旧交替,多少有所动荡,当权者必定会希望由自己弟子或是血亲接位,然而对于阿念这样的人,若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安置,必将损己利人。如此日积月累,加之中朝在旁窥伺,我天衣教将至于何地?”苏行止笑,“重华是现任辅座首徒,由他继位,可安元老之心。师妹已经退了一步,无论如何,弟子也不忍让别人再为难阿念了。”
她不是没有别的选择,但却义无反顾的踏上了最艰难的道路。
这样努力,这样坚强,这样,令人不得不为之动容。
人生总会有所执着,不得放下,不得解脱。
苏行止微笑,吾心悦她,纵地老天荒而不改初心。
时光之外。
徐小彦尚且为之感怀,顾惜朝已经提出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顾某为何觉得,白姑娘现在入戏越来越深了?”
云重华淡淡道:“谁都难免有软弱的时候。”
顾惜朝笑:“那白姑娘软弱的时机,选的倒实在是不错。”
一人软弱,恐怕群体陪葬。
云昙忽而冷冷开口:“顾公子莫要心急,我相信白教主,绝对不可能沉湎在幻境中。”
顾惜朝挑眉:“哦?”
云昙咬牙:“这辈子,我从未见过比白元秋的心还要冷硬之人,若是连她也栽在这里,我就认了。”
韩晚笑:“那韩某也认了。”
苏折柳声色冷彻:“我早年铸成过大错,就算死在这里,也无所谓。”他也认了。
徐小彦耸肩:“我反正早已经死了。”
顾惜朝环顾众人,慢慢笑了,最后竟而盘膝坐下,悠然道:“如此,在下便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