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芽伸展,枝头上杏花已残,粉白轻红,零零落落的点缀着,山上晨风微湿,竹海随之徐徐摇动,坐落其中的客舍小筑,便如海中分流的礁石,上空正有炊烟在袅袅升起。
“节度大人派人送来请柬。”林荃自外匆匆而入,带来赵笑刀的消息,“请大人晚上去赴宴。”
宁小初撇嘴道:“宴无好宴。”
白元秋本在悠闲的翻书,此时抬头笑道:“这也未必,万一节度大人是被陈兄说动,正打算认错归隐呢?”
宁小初默然:“……你是认真的嘛?”
白元秋眉眼弯弯:“假如我是认真的,小初又打算怎么做?”
宁小初想了想,认真:“我觉得现在逃跑,大概还来得及。”
云昉大笑,道:“宁姑娘,白二的话,但凡加了前提条件的,你都一个字也别信,比如这样。”她双手撑在白元秋的案上,促狭道,“阿念姐姐,你说教主为何总是不肯见你?”
白元秋含笑道:“我不好妄自揣测长辈之事,或许是因为师尊事务繁忙,无暇他顾,但不论他老人家见与不见,弟子总是一如既往。”
你是一如既往的不喜欢教主吧?宁小初腹诽,点头,白元秋加了“或许”,“万一”的话基本都不靠谱,现在我懂了。
“可我怎么听说清重宫中日日笙歌红袖添香,而你和少教主却如此繁忙,心理能平衡不?”云昉接着挑拨。
“弟子服其劳,酒食先生馔。”白元秋重新低头看书,笑意不减,“这本来就是分内之事。”
“真的假的?”云昉挑眉,“就半点不快也没有?”
白元秋温和道:“身为弟子,能受到师尊庇护,身为教众,又能受到教主庇护。”语气安静淡然,“尚敢何求。”
“你真心这样想?”云昉近身,笑,“教主有弟子如你,如少主,此生当可高枕无忧了。”
白元秋笑道:“没办法,谁让家师收徒别具慧眼,顽石璞玉,一望便知。”
“……所以我们都是顽石啊?”云昉满脸不善良。
白元秋摊手:“窃以为,如果以师兄为标准的话,别人应该都只好算成顽石吧。”将云昉拉到自己身旁坐下,“我也算努力,还不是只能瞠乎其后?咱们都一样啊。”
“既然教主这么具有慧眼。”宁小初十分有预见性的开起玩笑来了,“说不定哪天镇守大人就又突然多出几个师弟师妹了呢。”
话未说完,白元秋双目已经眯起,露出明显的不信之色,缓缓摇头道:“教主收徒哪有那么容易,如果璞玉随处都是的话,又如何这般珍贵?”
云昉笑眯眯:“如果阿念姐姐在教主门下待的不痛快,那不如我去劝劝家师,把阿念姐姐要到督部下来好了。”抱着白元秋的手臂,“以后你去当督座,我就给你当副官,如何?”
“承蒙厚意,可惜在下意志坚定,有生之年都绝不打算改投门墙。”白元秋欠身,一派温文儒雅,“只怕要叫姑娘失望了。”
云昉道:“我师父要收你为徒你不乐意,那君先生呢,他要收你为徒,你乐意不?”
白元秋脸上露出些许茫然之色:“君先生?”
“是啊。”云昉笑道,“所有武林前辈都更看好少主,只要君先生,是最喜欢阿念姐姐的。”
白元秋蹙眉,眼中露出疑惑的神色:“奇怪,不知为什么,想到先生时,我竟会觉得……”按住胸口,“有些伤感。”
听到名字,便觉得悲伤的情绪在心中蔓延开来,点滴成灾。
“你也的确很久没去拜访君先生了。”云昉了然道,“等高梧的事情告一段落,阿念姐姐可以请假去看看他。”
“这倒不错。”白元秋温和道,“到时候,公务就有劳小初你们多多辛苦一二了。”
“酒食大人馔,公务属下劳。”宁小初故作怅然,“我早已认命了。”
相顾而笑。
栖凤山,石牢。
泥泞的地面上,黑色的褐色的虫子,在长满霉菌的茅草堆中穿梭,阴暗的角落里,老鼠们探头探脑,发出窸窣的响声。
石壁上铺着斑驳的苔藓,灰白和黑红的印迹杂驳,嵌在墙壁中的铜灯昏暗,灯台下拖着长长的,杂草般黝黄而稠腻的油印。
正中竖立着铁制的十字刑台,一个昏迷的男子被铁锁缚在上面,脑袋无力的歪向旁边。
身着妃红曲裾的王池云在狱卒的陪伴下款款走进,他眉目如画,温柔天生,长袖几乎曳到地上,行动间自然显出一段难以言喻的风流态度。
美少年微微侧首:“退下。”
狱卒点头哈腰,小心翼翼的离开,徒留少年刑官孤身在此。
“陈兄。”王池云注视陈初,眼眸这石牢的灯光下,竟显出犹如琥珀般的蜂蜜色,他柔声唤道,“小弟到底曾在刑部学习过,你就算将心跳脉搏都强行压制的缓慢,也是瞒不过去的。”
陈初僵住,他慢慢睁开双眼,双目如电,直视王池云:“节度大人现在如何了?”
“大人很好。”王池云微笑,“陈兄果然忠心耿耿,在这种时候都不忘挂念主上。”
陈初没理会他的讽刺,皱眉道:“难道大人已经被你们软禁了?”
王池云眉毛上扬,不解道:“陈兄何出此言?”仔细打量一会,忽然笑了,怜悯道,“原来如此,真是可怜,你竟然到现在都没察觉,把你囚禁刑室的决定,正是大人下的。”
陈初瞳孔猛缩,他脸上划过不可置信的神色,厉声道:“你说谎!”
王池云轻笑:“某又何必骗你。”鼻翼微动,“怎么有血腥气?”
陈初冷笑:“石牢里为什么有血腥气,大人难道要问在下不成?”
“这倒是。”王池云柔和道,“高梧素来和谐,王某的确少来刑室,那些杀才偷懒,未能将此地打扫干净,实在是委屈陈兄了。”
陈初嘲讽:“此间不过你我两人,王大人何必猫哭耗子。”
“陈兄误会我。”王池云淡淡道,并不以为忤。
陈初偏过头去,他表面不合作,内心却微微松了口气。十字刑台上,他的右手被铁链束缚,扭曲成不正常的姿势,在王池云看不见的那面,正有丝丝血迹从掌心溢出。
铜丝裹在血肉之中,陈初刚才故意做出冲动的样子,似乎被王池云成功激怒了,其实心中半点不曾相信对方所言,只是借怒火,掩饰自己悄悄解锁的动作而已。
王池云离陈初足有丈许之远,静静站在整个石室最整洁的位置上,半点不愿挪动。在栖凤山上,他属于新贵,和陈初这等元老从来不睦,更因为后者品行素佳,与他这样刑官出身,天然被打上残忍无情标签的人,几乎是云泥之别。
但现在陈初已然身陷囹圄,王池云却并不忙着动手。
“陈兄可以放心,大人现在对你尚有几分旧情,在下也不会轻易对你动刑。”王池云笑道,“现在还请陈兄赏脸告诉我,昨夜你见到白元秋之后,究竟都说过些什么。”
陈初冷冷看着他:“你这样着急,是担心白镇守知晓你的阴私,会对你不利?”
“我能有什么阴私?”王池云道,“若是高梧之事,又有哪些不是奉命所为。”
陈初森然道:“陈某一直都好奇,王大人到底是只向节度大人效忠,还是另有主子。”
王池云笑道:“节度大人待我有知遇之恩,在下焉敢三心二意,陈兄又误会我。”
“可你对中朝的事,未免太热心了些。”
“夫人与公子小姐都在中朝,多加关注,又有什么不对?”王池云道,他看着陈初的表情,笑道,“大人当年就愿意为夫人妥协,你却迟迟未将夫人看做主母,现在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应有之意。”
陈初垂下眼睛,就在昨夜,白元秋也提醒过他相似的话。
——“妻子儿女,血肉相连,与旁人到底是不同的”
不对,若非那个妖女故意勾引,大人就不会有把柄落下,这又怎会是自己错了?
“你胡说八道。”陈初色厉内荏道。
王池云长叹:“我本将心向明月,可兄之偏见已深,奈何。”
陈初冷冷道:“为了向上攀爬,你不择手段到去抱妇人大腿,向外族献媚,这难道只是我的偏见。”
王池云脸上腼腆羞涩的笑容渐渐消失,徒留下那双冰冷无情的眼,他靠近陈初,一把揪住对方的头发,将陈初的头颅强行拉低,与自己齐平。
“陈兄再瞧不起,现在也落到我手中了。”王池云的声音温柔而冰冷,“你若乖一些,我或许还不会给你什么苦头吃。”
“终于原形毕露了?”陈初冷笑道。
四目相视,王池云正打算开口,陈初却忽然金蝉脱壳般甩开身上的锁链,出拳如电,霎时直捣王池云心口。
对手出人意料,但王池云脸上全丝毫没有惊讶的神色,他闪身收腰退后,衣袍鼓起,借力倒飞而出。
陈初一拳落空,心中顿时觉得有些不对。
怎么回事?千钧一发间,他忽然瞥见王池云掩藏在衣袖下的手掌,正在泛起幽碧的光泽,随后,星碎的暗器便如磷火般飘然飞出。
都是天衣弟子,陈初总不会连对方使的什么暗器也不清楚,电光火石间,他判断出躲避已然不及,瞬间暴喝一声,气沉丹田,几乎在同时砸出三拳。
真气外放,狭小的石室内带起劲风如割。
空中发出气劲交击的沉闷响声,磷火被罡气击散,变作粉尘般的烟雾,渐渐吞没了两人的身形。
混沌中,陈初双眼虽然看不见对手,但灵觉却已放开至最大,他感到王池云现在正以超过他以前认知的速度,极快的改变着自己的方位。
又一拳落在空处。
“——幻影挪移?”陈初已经反应过来。
“陈兄果然聪明。”王池云轻声笑着,声音自迷雾中响起,犹如毒蛇正藏在暗中吐信。
“歪门邪道。”陈初冷斥,再次聚集全身功力,紧随对手身法,击出一拳。
王池云的天赋很好,但陈初到底比他多了十五年的功力,就算开始能够借着天魔大法中的诡异步法躲避,但此刻却似江郎才尽般,转眼便落入四面八方的拳影包围中。
身法被识破,就代表逃生之路全被封死,王池云避无可避,眼看着陈初的拳头已经沾到自己的衣角,源源不断的真气从气海传到三阴,最终汇聚于掌心,朝敌人毫无保留的涌去。
明明已是危急关头,王池云脸上却丝毫没有大限将至的恐惧,反而露出越发诡异的笑容,陈初感觉有哪里不妙,但此刻箭在弦上,已是覆水难收!
浑厚的内力聚在一起,快速膨胀到某个极限时,陈初感忽然到丹田中传来刀刮般的疼痛,瞬间,原本充盈全身的真气居然只剩一片空虚。
“蠢货。”王池云无情而低声的吐出这两个字,对手的所有反应都在他预料之中,此时迅速欺身而上,反手扣住陈初的脉,天魔真气寸寸倒侵而入,经过的每寸都如火灼烧。
陈初强忍住惨嚎——王池云竟生生废了他全身经脉,就算他能从石牢中脱身而出,也无法再练武了。
对于江湖人来说,这是何其沉重的打击。
王池云松手,看着陈初无力的滑到在地上,笑容甜美,声音温柔,仿佛是世上最黏稠的糖浆:“我已经说了,陈兄若肯乖一些,就能少吃些苦头。”
陈初双目赤红,全身颤抖,却说不出话来。
王池云轻手轻脚的将他扶起,用比情人耳语更低的声音道:“陈兄以为,凭我的手段,真的能给你留下逃脱的机会么?”
“大人本来对你尚有旧情,我不好做的太过分,但现在你暴起伤人在先,之后如何,也就怪不得我了。”
他将陈初重新绑在刑台上,看着猎物绝望而徒劳的挣扎,唇畔浮起真实的喜悦。
王池云提高声音道:“来人。”
消失的狱卒们快速的再次出现。
“陈初意图伤人,已被我制服。”王池云道,他不理会手下的马屁,近乎着迷的看着身材高大挺拔,此刻却因真气沸腾而遏制不住颤抖的英武铁汉,柔声道,“替我回禀大人,陈侍卫武功已废,未免家属在这等关键时刻做出什么过激之事,池云申请暂且将陈家众人控制起来。”
压低声音,再次凑近道:“陈兄放心,你的全家老少,满门良贱,包括那位还没满月的小公子,弟都会帮你好,生,照,顾的。”
大笑而去。
那么多人,不管多位高权重,一旦进了这种地方,他的命运便只能任凭自己摆布了。
王池云愉悦而轻快的从石牢中走出,门外,阳关正温柔的洒在每个人身上,离开那个阴冷黑暗而肮脏的地方,他快速将自己从刚刚刑官的角色中剥离出去,深呼吸,然后抬手招来得力下属,问:“白元秋答允今晚前去赴宴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