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廊沿路,桃李落如雨,未至正午前,长乐宫可见有一素紫襦裙少女,领着几名侍仆缓慢行于廊上,正聊赖打发时辰。四周碎湖假山,蔓草竹林,重复触目,无不生乏。
久久之后,沈淑昭终抬起玉颈,眺望长宫北端,见遥遥之中落有一清静花苑,实乃遮阴好去处,她依旧双手微叠,淡淡道:“去那边等候罢。”
宫女自然无异,便紧随她慢步至那端。
离午膳太过漫长,盛莲有长姐三妹在看,莫不如随便择一处地方歇息好了。
走至尽头,迈步走下木廊踏于院内,她背离永寿殿,朝远离喧哗的方向走去。
不过数百步,便来至这最僻静之处。四周粉白缤纷,落在她墨鬓上,她遂抬扇遮阳,复来几朵飘至扇面,真是落个没完没了。
月色裙裾在白石子小径上荡漾出水纹,初阳映于五月树上,被桃枝遮住。
她漫不经心行于桃林中,因在府中堪胜御花园的大苑就已见过太多光景,所以她无心再赏,于是就近挑了一处小亭歇候,也离永寿殿亦不算远。
望着无尽繁花,她不禁感慨,在这宫中,美人正似那花云云遍及,所以,宫内最不缺的就是花容月貌。
但坐了没多久,临近正午,日光倏然变得猛毒。她扇了扇水墨团扇,仍解不了一丝暑意,只得无奈抬头望天,早知如此就回清莲阁了。
惠庄擦了擦额上的汗,“二小姐,此时回殿正适午膳,不如走罢。”
她点了点头。
待她刚起身,就听到不远处传来的一阵刺耳的瓷器破碎声,而且不止一个,像一排瓷器轰然倒塌之声,“哗啦”一声全部倒下——
所有人同时愣住。
沈淑昭望向隐匿于桃林之中的方向,凭对长乐宫的回忆,道:“许是那边放着瓷器与紫砂花盆的木架年久失修散了罢。”
绿蓉有些忧虑,“咱们是走……还是过去看看?”
“走?”沈淑昭回头,盯其一副怕惹事模样,她之前怎未发现此人比想得要蠢,“太后会查不出谁曾来过?”
站在一旁的惠庄惊讶地看着沈淑昭,这是她头次看见二小姐流露这副态度,未等她回过神来,沈淑昭就命道:“惠庄,你去找尚林局。”
“是。”她只好转身离去。
离开之时她还心想,今怎如此不走运,长乐宫之物向来由尚林局宫人精心打理,甚少损坏,为何偏偏就在此刻坏了?
其实惠庄想的同沈淑昭一样,只是若有人刻意为之,那从她们昨日入宫时就得开始关注于她,但她又非最出风头的那个,萧家再厉害也不会到这等地步,所以只为别因。
沈淑昭怀揣疑虑携二婢女走进桃林深处,其实于她而言,更乐意看到太后亲手挑选的花种与花盆皆摔碎一地。
那一进桃林,微风倏起。
落花纷纷,仿似在眼前起帘,起雾,吹得眼花缭乱。
不知为何,冥冥之中,她竟觉得有丝熟稔。
走了不出二十步,果然望见满地八仙花与碎瓷器,有的已被踩得稀烂,有的已与泥土混为一体,有的则花蕊花心四散开来全然不成样子,此处一片狼藉。
尽头,被桃枝横档之处,隐约可见一人影。
莫非便是造成此景的“元凶”?
只是前方那背影十分冷静,无一丝慌乱,仿佛面前之景只当寻常。
她感到不解,愈往里走,却愈觉得心似被千针扎痛。
因为单凭背影她就可感受到那人的气场,何等不顾,从容,看上去就不似宫人……若是萧家人,那她现今岂非危险?
心更悬紧。
脚步停止,然无用。
只轻微一音,便敏锐传于对方耳中。她望见对方朝此走来,桃枝散开,梦乍醒,而后,面前终立一手持白剑美人。
刹那光华散去,她心脏骤停,屏住呼吸!
因为那是何其绝美之人,竟连长姐都无法比及!
此女身着缟素曲裾,犹冰霜仙袂,不沾染一丝纤尘气息,面容不易被人察觉悲喜,就像被埋在了最深处。其细腰间系一束暗花腰带,在边上佩挂着刀鞘与玉佩,可见身份之不凡。她原本望着桃林长空,若有所思着什么,听闻脚步声后,警觉回头,故朝此面走来。
仅一个身影,真可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但沈淑昭并未看愣,她立刻暗道不妙,因为那人手中剑刃上——正不断向下滴落殷红鲜血!
她连忙低下头去,自知看到及听到的已太多了。
余光所见前方的长剑,已由指向地面的角度更抬高了些。
“是谁?”
清冽冰冷之声传了过来,气氛霎时紧张。
瞥见那人绣鞋及下身布料纹饰的暗藏奢华,沈淑昭断定这绝非能够得罪起之人,不似宫妃,便只能为长公主了。
她想了想,现在自己谎称是宫女也无用,不如直接把太后侄女身份亮出来较好,继而侧身,不卑不亢道:“臣女乃沈太师之女,因在此附近赏花,听到声响后赶来一看,若有打扰之处望见谅。”
沉默半晌。
“你是……沈太师女儿?”
声似甘泉,令人心神不定,语气比之前未那么过分冰冷,似乎不再对身份抱有敌意,于是沈淑昭抬眸望向她。
四目相对,她这次才是真正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记忆一下子纷涌而至,十里红妆,白马礼舆,那双明眸善睐,她至今记忆犹新。
原来是那位坤仪长公主——
终于近处见面了,仅一瞬,她就肯定了这气质与身量的确配得起京城第一美人之称。
而长公主亦同样端详着她,随后怔怔收回视线。
在主仆前她掏出一方丝绸秀帕,擦拭起剑上血渍,将其消抹得一干二净,若无其事道:“为何行至此偏僻之处,难道今日太后不留你们?”
虽对方未告知身份,但沈淑昭想,对于此等美人而言,凭容貌判断身份太轻而易于了——长姐初入宫时就是最好的例子。
于是她照实相答,“回禀殿下,太后因有事故而免了请安。”
其间她一直紧盯对方手里寒气逼人的长剑,对于此刻情况,傻子都该猜出那上面并非长公主之血,至于这里究竟发生了何事,不是她该懂的。
长公主将长剑转了几转,迅速收回了刀鞘。然后,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沈淑昭身上,有那一刹,沈淑昭觉得她的眼神意味深长。
桃枝随风曳,花摇欲坠,几欲跌入无边暗涌。
但枝相扶持,狂风竟拆不散它们。最后,小心落了几片后,便再无动静。
连理紧缚,唯地上入泥的八仙残瓣随风起,紫,蓝,交织如画,二人之间卷起无边花雨,渐渐向天际飞远,一如落叶不归根,寻缘寻劫,向死而生。
而后,对面美人一声轻叹,“这非你该来之地。”
沈淑昭心中默想:她知道。若有人告知她长公主会在此处“杀人”,借一百个胆她也断不会来。
但很快,她恢复为在沈府时的那般善良无害,眼含一丝担忧,“刚才那声真可怕,这里碎瓷如此多,长公主可有受伤?臣女愿去传侍医。”
“不必。”长公主卫央那对眸子堪似云雾,无法看穿,“我已无事,你回去吧。”
沈淑昭行告别礼后,没有任何犹豫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即便桃林此刻光漫美比玉,但她根本无暇顾及,因为她忽感背后有人正长久注视于她,令她寒意阵阵。
皇宫秘密太多,越和自己无关紧要,越少知道较好。
走出桃林,巧遇惠庄与尚林局的几个小宦官。
惠庄道:“二小姐,现在是该回殿了,剩下便交由他们罢。”
沈淑昭轻嗯一声,惠庄见她神色不好,便选择了不多问,默默跟于身后。
其实沈淑昭今生万万没料到,她竟然会在这种地方撞见长公主——不仅手持长剑一脸冰冷冷,被撞破后还能坦然处之,一丝不苟擦掉剑上点点血迹,没说几句话就要她们滚了出去——虽然表面上并未说出来,但她心领神会。
总之这一切,实在与她印象中深宫长大的帝姬不符。
正午。她终于回到永寿殿。
其他嫔妃皆不见踪影,一路畅通无阻。
屋内一人的纤挑倒影显于牡丹屏风中央,她绕过屏风,跪下叩首:“臣女拜见太后。”
然而对面迟无回音。
等了一下,仍未得免礼之声。
她不禁困惑,自认为昨日未说错什么,莫非是因方才之事……
思来想去,正当她忐忑抬起头时,近在咫尺传来一个声音:
“嗯?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