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孩子们所想,龙成虎醉了,这是他多天来第一次醉酒。因为死咬和狗,他的醉态才没有原先那么明显,那么独树一帜,那么招人注意。直到他和死咬吵起来,人们才知道龙成虎确实喝醉了。
“龙死咬,你……你……在骂……谁?什么驴球驴……蛋的!”龙成虎硬着舌头问,打了个饱饱的酒嗝。
“龙死咬是你叫的吗?你有啥资格喊我的外号?”死咬牙咬着问。
“谁叫……你……你有个外号?外……号就……是让人喊的!”龙成虎象个结巴壳子。
由于生活经历的不同,龙成虎平时是从不外人争吵的,他的强项就是在家里和自己的家人一比高低。而对于外人,他认为他们是低等下贱之人,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同他们没有什么可以交流和争论的。他宁愿守着清高而不愿与之为伍。那些人低欲粗鲁,天生一副贱相,被人奴役使唤还要找同类的不是以献媚他人,对上不敢有半点反抗,卑躬屈膝,任人宰割,对同阶层的却是口诛笔伐,极尽讥讽嘲弄之能事。别看这些人目不识丁,胸无点墨,对有文化、生性清高的龙成虎总是嗤之以鼻,认为他是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懒虫。若不是喝了酒,龙成虎是不会主动和哪个人拌嘴的,顶多说上几句让他们心里高兴的客套话就算高看他们了,而在同时,因为喝了酒,别人有时认为他好笑,才来逗他说些与人群不相适应的话以取乐。今晚,他是想借点酒再教育教育孩子们,正好遇上死咬吵闹,孩子们只顾听死咬胡说,哪有心思听他说教?是死啼妨碍了他的大事,不和死咬理论理论,死咬不会知道他龙成虎有多深的水性。
“龙……死咬,不,不,龙玉……梅,嗝,你吃饱……了,喝……足了,在这……这儿……胡噘乱……骂……骂个……啥呀?”龙成虎又问。
“你可管球我哩,我想咋的就咋的,与你球相干!”死咬恶声伴气地说,“你的驴球叫人偷跑,你以里是啥滋味儿!”
“偷就偷呗!都是乡里乡亲的,论家庭都没出五服,你看看,你噘得瘆人不瘆人?贼的先人不是你的先人呀?全队都是一个祖先,一会儿,人们都来揍你!算了吧,回家去吧!”龙成虎把语气平缓下来。
死咬想:可不是,骂人家先人,跟骂自己一样,就狡辩道:“我噘的是贼,不是人,和祖先没关!”他虽然从心里看不起龙成虎这样的穷酸,但龙成虎现在是队里的干部,多少有点地位,况且人家说的也不算错,他试摸着,也不敢过于放肆,所以尽量把骂的范围缩小。
龙成虎没想到,死咬这个大白痴大软蛋竟然也能说出这样一个可以与公孙龙先生相匹敌的逻辑命题,顿时觉得可笑:“哈,哈,哈。你……说……你噘……的是……是贼,贼……不……是人,那么,请你在……骂贼……时光……叫贼听……听见,别,别叫……人听见!叫,叫人……听见,你就是……在骂……人;只叫……贼听见,说明……你……只……会说……贼话,你……会说……贼话,当然……也是贼!你……若是人,你……骂人……是骂你……自己,你若……是……贼,骂贼……也是骂……你自己。”
一会儿人,一会儿贼的,把死咬搅得迷三倒四。听龙成虎的话不噘了吧,肚子里的恶气没法出;不听吧,又怕噘来噘去噘在自己头上,左右为难的死咬不知道该怎么办。要说有人来劝总是好事,给个台阶下来总比硬往没人扶的梯子上爬好些,可死咬是个什么人,他是个得理不让人的家伙。现在,他是有了理,可他找谁说呢?他骂得口舌生疮也不顶用,被骂的人正在津津有味地享用他的成果呢!
龙成虎看死咬暂时停止了叫骂,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兄……弟,这,这就……对了,得,得饶人处……且……饶……嗝……人。你……想……想要那玩艺,多……得很。晚点……我到食……品里给你……弄一大筐,只……要你……有钱,想……吃还是想……用,随你的便!”他“嘿嘿”一笑,又说,“圣人曰,食色,性也。上……为嘴巴,下为……为**。先是……吃,有……有了吃的,他……就……想办……坏事儿,这,这……是人的……天……天性。偷你……东……西的……人,是因为……他们没……有这东西,而当……他……们有……了这,他……们肯……定还想……着别的,这都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和……动……物一……个样子。比如,他……们有驴……球吃了,恐……怕还……想喝点烧酒吧?”他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但他说的话一点都不乱。
死咬根据以往的经验对龙成虎进行了一翻细细的打量:俗话说,风不刮,树不摇,心里没事不犯跷。人家都没有出来说话,他龙成虎为啥不让我噘,是不是他心里有鬼?他有啥鬼,他家人多,没啥吃的,除了偷了我的驴球怕我噘他之外,还有啥能解释通?一定是他偷的。人们常说吃驴球喝烧酒是最好的搭配,别人不会喝酒,品不出那样的味道,只有会喝酒的人才知道那样吃的妙处。正好,他又喝了酒,他以肉下酒。对了,还有那次我给他的酒,估计他喝的还是那酒。不用再找了,就是他偷了我的驴球。
想到这儿,死咬怒不可遏,一把打掉龙成虎扶在他身上的手。龙成虎失去平衡,腿一软摔倒在地上。
“龙玉……梅,你……你……咋了?狗……狗……咬屙……屎的——不……是人……抬举的……东西!”龙成虎醉吗咕咚地问。
“你还我驴球!还我酒!”死咬说着,就在醉成一滩泥的龙成虎身上打起来。
龙成虎被打懵了,大声叫起来:“我的妈!你是……咋了?咋……问我……要东……西?谁……见你……的驴球了?谁见……你……的酒了?”
死咬边打边骂:“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你偷了我的东西,赖了我的酒!”
龙成虎叫苦不迭,哇哇乱喊。甘新勤听到叫喊,穿上衣服赶过来,把死咬从龙成虎身上拉开,还问为啥打他。死咬混搅蛮缠,说龙成虎偷了他的东西,还喝了他的酒。
甘新勤骂道:“放你妈那屁!你噘了恁大一阵子,现在说我们偷了你的东西,这不是明欺负人吗?我现在就去叫我的龙在天和龙在山,要他们来和你鳖娃拚了!反正穷人活着也没有意思,打死一个坏人就少一个坏种!”说完,就要去找睡在别人家的两个大儿子。
“成虎婶,消消气!别跟他一般见识。”龙建国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这里。
死咬恶人先告状,对龙建国说:“龙成虎偷了我的驴球,就着烧酒吃了。”
龙成虎嘴里打着呜啦说:“我……没偷,我吃……的是……官家饭,喝的……是……官家酒。他的酒……一直就……放在……他家……冒烟筒……后的墙……洞里,我根……本就没有动。”
死咬问:“那怎么没见酒了,不是你喝的是谁喝的?”
甘新勤大骂:“死咬啊死咬,你这个没良心的贼,用人时,嘴比屁股还会说,不用时就反咬一口。你还有脸说呢,那酒就是俺们喝了也不犯法,你是叫我男人去救你老婆回来的!”
老四奶奶、龙在田、龙在川、龙在渊都起来了。老四奶奶、甘新勤和死咬争吵,小孩们站在一旁哭泣。
龙建国过来劝劝老四奶奶们,又指着死咬说:“龙玉梅呀龙玉梅,你看看你,成天干的啥事!啥东西丢了?该有多大的事啊?人家小叔今天是帮别队算账喝的酒,付队长和队长都知道,你缠人家的事干啥?赶紧给人家赔个不是!”
死咬站着不动,龙建国又说:“错了就得认错,不能错上加错。快!”
死咬这才说了一句“冒犯了”,躲到一边去。
龙建国千说万说,叫老四奶奶看在他的面上把龙成虎拉回去,老四奶奶也不想和死咬这样的惹事,就和媳妇架着说着醉话的龙成虎回家了。
白老鼠和龙二蛋笑嘻嘻地从村子外回来,见死咬和龙成虎吵架,又看到龙建国把事情平息掉,心里有了准,就一起来恭维龙建国,说他是一言定乾坤,九鼎平天下。龙建国说没事了,叫他们都回家去。白老鼠要同龙建国到仓库那里找羊纼子,龙建国说他是凑热闹,不让他去,他就和龙二蛋各自回家。
花赛月本来要去约会龙建国,只等死咬把那东西煮熟,让他招呼着花花睡觉,谁知那东西死筋顽癣地难以煮熟。她坐在床上想起和龙建国龙凤呈祥般的欢娱,不胜自已,浪花飞溅,情水难禁,远火烤不干湿衣服,只能拉死咬来暂时顶顶纲,完事后就发生了盗窃事件。
死咬一惯性的胡噘乱骂使花赛月早已麻木。她不愿管这样的闲事,只要死咬不吃大亏。而队里的社员也没有主动惹他的,惹他还怕骚气沾到身上。她只把死咬当成自己豢养的一条狗,高兴了就拨拉拨拉它,急用时就把他当成一件功能不全的工具,想叫他干啥他就得干啥。她自己也不与人争锋,也不管别人怎么说。
龙建国的到来给花赛月注入了一针兴奋剂。她知道,至少现在,死咬是不会吃大亏的,同时,龙建国那热情奔放的青春力量所迸发出来的激情火焰猛烈地燃烧在她那干坼枯涸的心田,像条巨龙盘旋、升腾,带着她飞向希望的蓝天,在茫茫苍穹下享受自由快乐的生活,使她忘记尘世间的一切烦恼和忧虑。
死咬蹲在墙角,像刺猬一样蜷成个圆圈,嘴里嘟嘟囔囔,见花赛月出来,赶忙站起来。花赛月也不理他,直往龙建国跟前走。
“建国侄儿,你瞧这不争气的人,尽给咱们惹祸。多亏你了,快进屋喝点茶吧!”花赛月过来拉龙建国。
龙建国说:“时间不早了,你们也休息吧!”
花赛月拉着龙建国不放手,斥责死咬道:“还不赶紧回去倒茶!”
死咬弯腰拱脊地走回去。
花赛月一手挽着龙建国往屋里走,一手在他的下面按摩,直到门口才松了手。
花赛月对龙建国的亲热程度远远超过了那时的龙二蛋。死咬看得很清楚,也习以为常,并不把这放在心上,因为自己吃不了的饭让别人吃了也不算浪费。
龙建国倒是有所顾忌,他怕白老鼠那兔崽子说三道四,煽风点火,制造谣言,也怕别人说闲话,故而稍坐片刻就坚决地起身要走。
死咬客气地说:“天晚了,就住我家吧!”
花赛月骂道:“畜牲!你睡哪?”
龙建国的脸红得像涂了膏子一般。他走出去,花赛月和死咬送到宅基边。
送走龙建国,花赛月没头没脑地痛斥死咬,把死咬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他瞎披个男人皮,扬言再这样闹下去,日子就过不成了。死咬不敢反犟,板着脸不说话。整顿罢死咬,花赛月梳梳头要出去。死咬问她上哪。
花赛月说:“都是你给气的!我心时闷得慌,出去走走。上哪儿不上哪与你啥相干?只管以后别胡闹,有你的饭吃就行了!”
死咬默不作声,花赛月进屋看看花花,叫死咬招手好孩子,说自己一会儿就回来。
龙建国回到仓库脱衣上床,一阵强烈的躁热感刺激着他的小腹以下部位,使他不能很快入眠。
花赛月从村子北边、西边绕个大圈来到仓库,敲开门,不用寒喧,直接款衣解带。
龙建国问有没有看见,花赛月说没有,她是绕过来的。龙建国才大了胆子,运足气力,扶摇直上,直到两人剩下一口气。
花赛月轻声细语地说:“你知道,我家的死咬不争气,便宜的生活全指望我,以后还要你多多帮忙啊!没有靠山,总被人欺负!”
龙建国毫不费力地说:“有我吃的就有你们吃的,你放心!我就是你的后台,还有人是我的大后台呢!”
最后,龙建国从他的口袋里掏出好几张崭新的全国通用粮票交给花赛月。花赛月以为这是她的劳动所得,愉快地接受了。她给龙建国一个响吻后,开门走了。
不大一会儿,白老鼠也来喊门。龙建国气不打一处来,说道:“说过的叫你晚点来拿,一个坏羊纼子还怕谁拿走了?”
“我都看见了,别说了。”白老鼠藏头露尾,没把话说完。
龙建国慌慌张张地问:“你看见啥了?”赶快来开门。
白老鼠说:“看见羊纼子了,那不是?”
龙建国才松了一口气,说:“快拿去吧,就球这个东西,记得跟谷种一样。”
白老鼠说:“不是我记得跟谷种一样,没有它,羊咋办呀?让它随便吃庄稼呀!”
“别说了,去去去,回去睡觉吧!”龙建国说。
白老鼠的眼睛四下一轮,看没什么可拿,又不敢在粮堆上打主意,随手拉起一个破麻袋惋惜地走了。
再说龙成虎被架回家,软得像一滩烂泥,进屋就哕,把全家老小忙得不亦乐乎,垫土的垫土,擦衣的擦衣。龙成虎一会儿要喝茶,一会儿又要吃饭,嘴里还不停地嘟嚷着:“我……没见过……他的酒,我没……见过他……的酒。死咬,你,你鳖子,不指……指望你……老婆,你吃……风喝……沫。”
因为龙成虎喝得太醉了,连说话的劲都没有了,这使得孩子们不怎么害怕他,可以睡个比他只喝少量酒就醉就吵闹时香得多的瞌睡。但是,小渊子已患上习惯性尿床的疾病,成了真的尿床大王,就是晚上不吃饭,他还是要尿床的,尿了又怕说,就把湿铺子压在身体下暖干。
一大早,就有人来老四奶奶家打听晚上的事。老四奶奶说龙成虎喝醉了,不该管那些闲事。其中就有没有当上育红班老师的龙永祥。
龙永祥平时喜欢看书,遇事喜欢剖根究底,他说他要来请教成虎叔一个问题。
龙成虎是个文人,最喜欢戴桃叶高帽。他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问谁要请教。
“叔,是我,龙永祥。”龙永祥对着窗户说。
龙成虎起床,到灶房舀了半瓢水,咕嘟咕嘟地喝下肚,走向人群。人们问他昨晚为啥和死咬吵架,他若无其事地说:“没有啊!我能和他吵架?”一会儿又说,“谁知道呢,你们都说吵了就算吵了。我喝得烂醉,啥也不记得了,现在还嫌渴得慌。”
老四奶奶问:“人家说你那次收了人家的酒没给人家办事!我不叫你接他的酒,你为啥不听话?”
龙成虎回答:“妈,你真冤枉死我啦!我根本就滑要他的酒。他说他放到墙洞里,鬼见了。后来,他老婆回来,他说不是我救的,就后愧给我送了两瓶酒。这个死死咬!”
龙永祥听完龙成虎的话,生怕别人插嘴把自己的问题打断,就抢先说:“叔,昨天我在粪堆上捡到几页旧书,上面有一句和你昨晚说的一样,叫做‘圣人曰:食色,性也’。我不知道是啥意思。你学问大,给我讲讲。”
龙成虎笑得合不上嘴:“你算找对人了。你知道圣人是谁?”
“不知道。”龙永祥说。
“圣人者,圣人也。圣人一般指孔圣人,也有指孟圣人的。这句话就是孟圣人说的。圣人曰,就是圣人说,关键就是‘食色’两字。食色,就是贪图物质,物欲强烈,食,是贪婪的意思,应同口老日的‘嗜’字有相似之意;性也,是个肯定式的判断句,就是天生的本性。这句话是说,贪恋物质(的欲望)是人的本性。你懂不懂?”龙成虎问。
龙永祥说:“那你昨晚说,‘食色,性也’的意思是喜欢吃和喜欢美色是人的天性,还说上为啥啥,下为啥啥的。”
龙成虎想不起来自己晚上是怎么说的,只好笑笑说:“那是糊弄死咬的,想劝他别在意这点天性本分之内的小事。”
龙永祥点点头,表示他已理解,也表示他同意他的解释。
龙成虎像个师长一样鼓励龙永祥:“祥娃儿,叔知道你是个爱学习的娃儿,我最喜欢这样的娃儿。别看叔有文化没处用,但是,我相信,你能赶上好的时机。将来总会有一天,你的知识会变成财富,只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要学下去!哎,我家好书都被烧光了,要不然,你看着多方便呀!”
龙永祥眼里似有泪花,说:“叔,就你能看得起我。他们都说我是圣人蛋,书呆子,没处使。没处使就没处使吧,我还是照样见书就读。”
“好!”龙成虎只说了一个字,就又要呕吐。
死咬伸着懒腰站在山墙头往这边张望,人们见他出来像看到瘟神一样纷纷离去。
他一个人在门前甩甩胳膊,踢踢腿,大声咳几下积在喉咙中的秽痰,扬颏向远处吐去,而后用女人的腔调哼着别人都听不懂曲子,嘴里和鼻孔里冒出缕缕汽呵的水雾。看着快要打成的土墙和从生产队拉回的一堆木料柴秸,他的脸上露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得意的微笑。
冬是的阳光染红了半个天空,映红了整个大地,映红了人们的心灵。他们饿着肚子,勒紧裤带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改造世界、自然的伟大的创举。然而太阳再红也不能穿透墙壁,照亮阴暗的角落。躲在黑影处的虫子时不时地飞出来绕上几圈,瞅准机会把人们叮上一口,那些贪口不去者,总是免不了被人拍死的命运。裤带再紧也勒不死臭虫和虱子,它们可比人幸福多了。中国的六七亿人口没有饭吃,它们却有足够的人血喝。如果不是它们不分时候地嗜血如命,把人激怒,*得叫人们非得解开衣服捉住它们,挤死它们不可,它们真的是最无忧无虑的幸福的寄生虫。人生莫不如此,知足常乐者,自古及今能有几人?要生存,就得有吃的,可有民吃的,就想干别的,继之则物欲官欲肉欲横流,最终落得个误了卿卿前程和性命。
死咬因花赛月而得生,花赛月因龙建国而得财,龙建国因龙惊蛰而得福,龙惊蛰因苟书记而得贵……他们都是有得有失的,而欲得必先有失,此乃世之常道。得失之间,失莫大于得者,有小失方有大得。故失小而得大,愚者不为,智者趋之。患得患失者,庸人也。
要说人往高处走,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凡事顺乎自然,可以安然,超乎自然,就得处心积虑,费尽思量。
龙建国十来岁时,他的父母都死于脬肿,他和惊蛰相依为命,生活的艰辛可以想见。他把最轻的活留给妹妹干,把最好吃的东西留给妹妹吃。所以在征兵时,他的身体就不完全合格,惊蛰却勉强过关。若按严格的标准,惊蛰是不可能当上兵的。因为人的能动性,无论什么时候,天地、国法、人情总是纠结在一起,而人性有时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要不是遇上苟部长,就是现在的苟书记,这人情不知道用什么才能换得来。惊蛰当了兵,龙建国也不穷困了,还说了个如花似玉的杏子做老婆,真是一顺百顺,顺得打滑。不久,龙建国就当上了实物保管,再后,他们夫妇都入了党,现在也快转正了。龙建国就是要和杏子一起到公社找苟书记汇报思想呢。
他们一起往村子东边走,路过死咬门前,死咬正做着不同的似禽非禽、似兽非兽的动作。见他们过来,死咬笑逐颜开地迎上去问候,邀请他们去屋里坐一会儿。杏子卑夷地瞄了他一眼,作出不屑一顾的姿态。龙建国则似笑非笑地摇摇头,拉着杏子继续前行。
死咬感觉得到杏子的目光,但他的眼里仍然闪烁着羡慕的光芒:看看人家杏子,多像个女人,一身军服军帽,英姿飒爽,干净利亮,行走如风;建国虽然有点小农,可毕竟是个干部,跟一般的泥腿子是有区别的,尽管不知道区别在哪里。总论两人,建国稍逊一筹,杏子超凡脱俗,如荷出泥淖,桂伴青樗。他的心中生出一种莫可言状的景仰之情,自忖看准了人,龙建国不像龙二蛋那样獐头鼠目,乐极而生悲。龙建国是个深藏不露的好苗子,一定要抱紧这棵未来的大树。
龙建国和杏子一边走一边聊,他们探讨着如何能为人们做更多的事情,使人们富裕起来。
龙建国说:“我们一介农夫,只要能把自己的生活过好说谢天谢地了,哪还有余力管别的事?人微言轻,力不如风啊!”
杏子说:“人们都是从低层干起来的,就是大人物也不是一下子就成了元首或宰相的。要想说话有影响力,办事有人跟风,就得走出家门。再说了,为人民服务,小人物的贡献肯定小,权力越大,影响力就越大。我们不能做井底之蛙,要像大鹏一样展翅高飞,要到大海上,要到蓝天上去施展自己的本领。至于你嘛,你要到大队去,到公社去,到县里去,甚至到省里。没有雄心壮志,就等于没有前进的动力。”
龙建国说:“说着容易做着难呀!我们哪来的根基呀?”
杏子说:“从小事做起,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只要用心就会成功。像咱家的惊蛰,如果当初不去争取,哪能轮得上她去参军?可她去了,命运也就改变了。今年升班长,明年当排长,后年呢?说不准,连长、营长、团长……都不是在做梦。当官也不是哪个人的专利。虽然争取不一定能得到,但不争取就永远得不到!”
龙建国说:“我现在才是个生产队的保管,干到死也干不出个名堂!”
杏子说:“只要我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我们现在不是有苟书记这个干爹吗?他能先帮我们走出几步。”
龙建国问:“先走哪几步?”
杏子说:“先把你安排到大队里,等着以后的机会。”
龙建国说:“恐怕不好走啊!现在狼烟四起,一片混乱,能稳住他自己就不错了。”
杏子说:“这就不用你*心啦!一切由我去说,你只管好好地干,不能一辈子平平庸庸,无所作为!我要是个男人——”她没说完就改了口,“我不是男的,只有全力支持你往好处干,往高处干!”
龙建国心里一震,打了个寒颤。
他们在公社门口碰到苟书记。苟书记亲热地把他们请到屋里,两眼却直瞪瞪地看着杏子,巴不得目光能穿透她的胸膛,竟把龙建国忘到了一边。
杏子眨眨眼,使个眼色,表示旁边还有龙建国。苟书记这才把目光移到龙建国的脸上,并赶快请他们坐下谈。龙建国摸了摸口袋,窘了一下,杏子知道他忘了带烟,示意他出去买。苟书记忙回到座位上,拉开抽屉,取出一盒“唐王桥”牌香烟,拆开口时,龙建国已经走出门。
“我说杏子啊,你叫建国出去干啥?”苟书记问。
“这几天,我没叫他吸烟,他就忘记带烟了!”杏子回答。
“原来是这样啊!你不是小看干爹吧?香烟虽然不是公家供给的,但我还是能够管得起的。”他指指旁边的一个笔筒,里面装的全是散烟,说道:“光是这些散烟,吸都吸不及,一天能攒一盒或两盒,攒够堆了都分给公社的干部,或都下乡给老农们吸。可别小看这一支支香烟,它可以架起干群之间的桥梁啊!”
“怪不得干爹的人缘那么好!都是香烟的功劳啊!”杏子笑笑说。
“你真是小看干爹了!干爹不是自夸,工作上能有几个比得上我的?生活上艰苦朴素,不吃请,不受礼,就是有那么一点别人不知道的小毛病,见了杏子就高兴,不见就想。”苟书记鬼谲地笑道。
“才几天没见就想了?还是把干娘调过来,天天让你排毒吧!”杏子用眼剜着他。
“那不是叫人笑话我,说我好那一道子嘛!万万不能,万万不能!”苟书记举手告饶,“好吧,不说别的。你们今儿来有啥事情要办?”
杏子说:“还不是党员转正的事嘛。”
苟书记说:“就是为这点子事呀?我已经对建国说了,你们不要管,晚点我给龙大军说,开个支部会通过一下就可以了。”
杏子说:“多谢干爹费心。”说着就站起来打个躬,“转正后我给你一个惊喜!”
苟书记说:“每次都要给我惊喜,给到现在我还没有见到一个。我也不要惊喜,还是要你那块黑三角吧!”
杏子扭捏地说:“就想那!”
龙建国买烟回来,拆开烟发给苟书记一支,然后把烟盒放在苟书记的办公桌上。苟书记批评他说:“买啥烟?你看我这儿的烟不够吸?花那两毛钱值得吗?以后到我这儿不准再买烟了,都是地方国营平川卷烟厂出的,难道你的比我的好吗?你这样做是把干爹当成了外人嘛!”
龙建国连声称是。
苟书记说:“转正的事我给你们安排,不要着急。你们要跟平时一样积极工作,谦虚谨慎戒骄戒躁,要搞好人际关系,不要得罪人。只要没人提反对意见就成了。”
杏子说:“干爹,我有一个想法……”
苟书记说:“说说看。”
杏子说:“我想让建国到大队去锻炼锻炼,你看行吗?”
苟书记说:“那当然是好事了,要求进步是很正常的。不过,事关重大,看情况再说吧。工作第一,把自己份内的工作干好,就会有说服力。”
“别的没事,那我们回去吧。”杏子说。
“别走,中午我管饭。”苟书记说。
“不让干爹破费啦!你也是一大家子的,改日吧。”龙建国说。
苟书记送他们出了公社大门。
龙建国埋怨杏子要求的条件太多,不让人家苟书记想想再说。杏子则认为,对于那些当官的,那算什么要求,只不过一句话的不是。可人家当官的话是不会白说的,不是自己人,谁肯管闲事?有人管就行,你还替人家*心的?
龙建国又问杏子,人家大队干部一个萝卜一个坑,到大队去干啥?杏子说,把其他萝卜拔出来不是有坑了吗?别管那,人家当官的安排得美的很。人,就得踩在别的人头上走,这样才能走得高,走得远。哪管别人的感受!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呀!那样畏畏缩缩是干不成大事的。要利用一切资源,最大限度地为自己服务。可我们有啥资源呢?我们有人和资源。人是最可宝贵的,有了人,什么奇迹都可以创造。
杏子忽而想到来公社时看到的死咬,对龙建国说:“就是最没用的人也有他的用处。比如死咬和他老婆。他们喜欢啥,我们可以满足他们,叫他们发挥他们的优势,为我们服务。”这一点,杏子的想法和龙建国不谋而合。让死咬胡闹,让花赛月胡混,死咬口无遮栏散布流言,花赛月守口如瓶但不是守身如玉,他们各干各的,就在其中找空档。
他们回到村里,死咬家的房屋还在盖着,他们就一起到死咬家关心关心。白老鼠问他们上哪去了,做什么事了,事情办成了没有,问得龙建国有点烦,就说他多嘴,多管闲事。白老鼠心里不快,悻悻地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