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云再一次住进了牡丹家里,因为青年场已被龙建国撤销。青年场的房屋闲置,田地荒芜,只长社会主义的草,不找资本主义的苗。知识青年各自回到原来所在的生产队,杨大戡等人的空缺由新来的知青填补。龙建国要求他们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享一样的福,受一样的罪,不能搞一点特殊化,要放下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臭架子,参加社队的各项活动。在生活上,要他们靠双手吃饭,不允许伸手向家里要。这是龙建国上台后做的第一件大事。
逄二件大事是,重新核定粮食产量,上纲过江,小麦亩产定为一千五百斤,玉米定为一千七百斤,大力发展烟棉,为国家增加外汇。
第三件大事是,换掉跟龙大军穿一矢裤子的生产队和大队干部,安排敢想敢干的新式农民进丙级班子。龙成武,龙成虎在撤换之列。
第四件大事是,五类分子中,还有反、坏、“右”空缺,要找准时机和对象全面补齐。
这四把火,烧得龙泉大队狼烟四起,焦土一片,禽兽突乎,黎民哀叹。形势所迫,天塌下来压大家,倒也没人敢单独去碰硬。
没有硬的就捡软的捏。第一个被捏扁的就是那个爱沾小便宜的白老鼠。话还得从去年麦收说起。
在麦收季节,社员们把小麦割完上垛,小学生们把掉落的麦头捡得差不多,上交队里后,余下的少量麦子由队长决定在什么时间放哄(注:放哄,即一哄而上),放哄所得归己。
死咬和白老鼠都在盯着即将放哄的麦地。死咬和队长走得近,能打听放哄的时间,而白老鼠只盯着死咬,看死咬什么时候有什么动作。
这一天,白老鼠看见死咬个箩头往外走,连午饭也不吃就紧跟着死咬。不一会儿,听队长下达了放哄的命令,他们抢在其他人之前进入预定地点捡地上的小麦。
白老鼠手脚麻利,一会儿一把,一会儿一把,把带杆的緾在一起放在一处,碎麦头扔到箩头里。他每缠一把就在心里默记一个数,最后,清点的数目跟他记的数目少了一把。
死咬也照着白老鼠的做法,把捆好的搁在一起。两人的谷堆相距很近。
白老鼠怀疑死咬偷了他一把,死咬铁嘴硬帮,死不承认。
白老鼠左看右看,说他的一把小麦上夹着一根特殊的燕麦。
死咬不知是计,就问白老鼠的燕麦特殊在什么地方。
白老鼠说,他那燕麦的麦芒会自动转圈,跟闹钟的走针一样。
死咬很好奇,但表示不相信。
白老鼠要跟死咬打赌。
死咬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所以根本不信有这样的情况。他认为白老鼠是骗人的,就说打赌就打赌。
白老鼠问怎么个打法。
死咬说,白老鼠要是输了,得给死咬十把,死咬输了,只给白老鼠一把。
白老鼠讨价还价,说那样不公平。
死咬则说,打赌是白老鼠提出来的,首议赌者输了理应重罚。
白老鼠推测,死咬愿意打赌,说明他真的拿了麦子,不管他输不输,那把麦子一定得弄回来。
死咬跟白老鼠争了好长一阵子,觉得自己没偷麦子,为啥要和他打赌呢。
白老鼠得理不让人,说打赌是双方商量好的,谁不遵守约定谁是大闺女生的。
周围很多人在看热闹。死咬硬着头皮说,好,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要白老鼠把燕麦玩转。
白老鼠抽出那根燕麦,取了一粒带着长芒的麦籽,往上面“呸呸”吐了两口。干透的麦芒本是扭着劲的,且从麦鞘口就开始弯曲,很像钟表的指针,经口水一润,倒着劲慢慢转动起来。
白老鼠让死咬瞧瞧他说的是真是假。死咬惊得目瞪口呆,省过劲骂白老鼠蓄意诈骗。
白老鼠说:“这可是愿赌服输的事。麦子归我了!”说着就把那把麦子放在自己的麦堆上。
死咬平白无故丢掉一把麦子,心里气愤之极,冲过去就要抢。
白老鼠和死咬比起来身强体壮,一下子私心死咬推个坐蹲子,屁股被麦茬扎出了血。
死咬看白老鼠还有几个虎子在旁,料想一拳难敌两手,骂了几声很快溜走,还说:“白老鼠,我跟你没完,看我咋收拾你!”
死咬怎么收拾白老鼠呢?还不是靠龙建国。他把白老鼠欺负自己的事向龙建国哭诉。不仅如此,他还选择人们极为鄙视的话题去刺激龙建国。死咬说,白老鼠骂他靠老婆卖B抱上了龙建国的粗腿,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叫死咬告诉龙建国,问龙建国还想不想当领导干部。
龙建国气得咬牙切齿地说:“这个白老鼠真是个祸渣!”
死咬极力撺掇龙建国狠狠教训教训白老鼠,但龙建国怕白老鼠真的说出和花赛月的勾当,迟迟不敢做出决定,就连马上要炕烟,队长说到白老鼠还占着队里的炕烟楼一事,他也不敢表态了。而其他所有的事他都敢当场拍板。
死咬是那种抱上粗腿就不放的人。为了达到惩治白老鼠的目的,他把最近人们听说惊蛰提干后的部分反面议论的始作俑者的头衔安到白老鼠头上。
死咬说,白老鼠见人就说惊蛰提干的事。别人都持告诉的态度,唯独白老鼠全在讽刺挖苦,无中生有地编造谣言。白老鼠对人们讲,人家惊蛰小脸白,身材好,口儿甜,人见人爱,鸟见鸟欢,只有一点不足,就是卖身求荣。他睡了人才当上兵,先当卫生员。有个上司大腿根部爱了伤到卫生所治疗,见惊蛰花容月貌,顿生邪念,下身兴奋得翘得老高。惊蛰开始害羞,用手术钳在上面敲了几下,谁知用力过大,那人“哎哟”了一声,那球艺也随即蔫了下去。谁知那个上司回去后,兴不起巫山云雨,就到卫生所找惊蛰。惊蛰这时已得知那个病号官职不小,在以后的进步的道路上用得着,就请他天天到那里按摩治疗。治了几天还不起作用,上司很生气,说如果治不好,她的兵也别想再当下去。惊蛰说,首长,你别着急,有办法治你的病。于是,她连明彻夜地专为那人服务,用尽全身所有能看得见的器官给他做各种方法的试验,终于使它恢复了功能。以后,有病没病,那人都要去卫生所看病。惊蛰尽心尽力侍奉,和那人享尽天伦之娱,终于穿上了四个兜的衣服。
龙建国听了,气得眼里冒火,沉思了一会儿,冷冷地说:“对有些人,怀柔政策不管用时,就得加上铁和血。白老鼠还有啥劣迹没有?”
死咬说:“有。那年烧房后,有人不让他住公家的炕烟楼,他白天打黑灯笼,说社会黑暗。还有,最近看电影,他说现在的日子比苦菜花还苦!”
“好,就这几项,‘坏’分子就定给他了。明天开始游斗。没有霹雳手段,难显菩萨心肠。”龙建国说。
大队新成立了一支棒子队,有二十多人组成,人手一根半白半红人短头棍,护青护林,收拾刁民,又可充当龙建国的打手。
龙大军把任务交给棒子队,棒子队员们一大早就到炕烟楼里把白老鼠揪起床,先美美实实地打他一顿,然后宣布他的罪状:“坏社员白老鼠,强占集体房屋,其罪一;造谣中伤革命干部,其罪二;妄图恢复日伪汉奸已经失去的天堂,其罪三综上,是故被定为坏分子,先仗刑三十,打入十八层地狱,再踏上一只脚,叫他记世不得翻身!”
白老鼠大哭冤枉。
棒子队长叫手下继续狠打,直到说他罪有应得为止,再给他戴上高帽子游行示众,并责令他家立即搬出炕烟楼,否则,将以破坏农业生产罪论处。
棒子队长听说白老鼠平时爱说坎字儿,让他跪在板凳上一口气说一百个,坎字还得带有批判自己的意思,那样也算完成了今天的游行任务。
白老鼠说:“只有不打,叫我吃屎都行!”他有气无力地开始说起坎字来,“我是骑着木驴嗑瓜子——B嘴不使闲;我是噘嘴的骡子卖个驴价钱——吃了嘴上的亏;我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狗咬屙屎的——不是抬举的东西;我好头发辫上绑西瓜——抡大蛋;我是猪八戒背个烂箱子——人没人,货没货;我是关二爷卖豆腐——人硬货不硬;我是大闺女要饭——心眼死;我是夜壶上床——找着吃球……”
白老鼠有气无力地一句一个坎字,旁边的棒子队员一边笑,一边数着数:“十个,十一个,十二个……九十七,九十八。”
白老鼠眼看支撑不住额头的虚汗直往外冒,但仍然在尽力说着:“我是剃头的拍巴掌……完(玩)蛋了。”
人们还在笑。
白老鼠再也跪不稳了,一头栽到地上。棒子队员们还在强迫他:“快说,快说,还有最后一个。”
白老鼠把头挪一下,看着队长说:“我说不出来了,你们想吃西瓜不用刀……情槌啦!”
棒子队长哈哈笑着说:“不错,你今天配合得很好,明天再给我说一千个坎字,就不打你了。今天至此结束。你要在家等着,保证随叫随到。”
白老鼠一下子成了千夫指,万人骂的坏分子,谁也不敢接近他。他平时爱说三道四,当面奉承,暗地嚼舌,笑话龙成虎家人怪多没劳动力,嫉妒其他干活多,挣工分多的社员,恨死咬不劳而获,吃香喝辣,如今他只能自己对自己说话。
白老鼠被赶出了炕烟楼后,听说青年场有些干树枝、棍棒之类的东西可以用来搭建个临时窝棚,就拉着借来的架子车想弄一些回来。谁知到青年场一看,哪有什么树枝,只有一堆堆烧完的黑灰。
原来,在建青年场时,没有人说让社员们把那拉回去当柴烧,社员们就不去动那东西,尽管柴草十分紧缺。龙建国撤青年场时,吩咐手下付之一炬,把枯枝干草烧了个精光。
没办法,白老鼠一家苦求新任队长,先挤在仓库前檐下,等盖了新房子就搬走。
很快地,白老鼠在心里找到了平衡点——龙成虎家的房子也因年久失修而倒塌了。白老鼠想,自己还有个房檐住处,看他龙成虎往哪里住。要是龙成虎住到集体房屋里,他就有话可说了,要是没处住,他觉得自己还是比龙成虎光棍一点。
可龙成虎没有要求队里解决住处,而是把全家分散开来,到武二奶奶家,到瞎奶奶家,到几个孩子的小同学家。没人想要龙成虎去住,因为他又开始发起酒疯了,而且比以前更加严重。孩子们没人不嫌弃他,没人不生他的气,他总是酒后在家里大闹天宫,让他们通夜不眠。可乡亲毕竟是乡亲,积福行善全在关键时候。最后,武二奶奶让龙成虎去跟范老虎住,但得保证不喝酒闹事。
白老鼠看龙成虎一家比自己住得舒适,心里又气又恨。
有一天,小渊子和两个孩子在场里玩耍,白老鼠凑上去,不怀好意地拉着小渊子问:“你们住到人家那里,晚上你妈跟范老虎睡吗?”
小渊子已经上学,诸事都通,听白老鼠问这样的话,知道他没安好心,小脸和饿细了的脖子被憋得通红,反说道:“我跟们家如意瞧!”
白老鼠“啪”地掴了小渊子巴掌。
小渊子咬紧牙关,眼泪流出了半截就被他擦掉,说:“你这个坏分子,等我长大了再说你!”说完,倔着走了。
白老鼠只当小渊子回去要告他的状,就跟着他一起到武二奶奶家,一旦小渊子说打他的事,就给大人们圆个场,找点别的理由,比如不小心碰了等等。可,小渊子并没有说什么,小渊子从小就是这样,和人打架或吵嘴,回家是不说的。因为说了不但没有好处,反而会再一次招来打骂。长期的贫穷,在他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恨,他自卑、胆怯,而长期的*劳,也使父母性格变得暴躁,动不动就脚踢拳打他们。所以,不管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小渊子回家一个字也不提。
白老鼠到了东老虎家,范老虎也没了理他,只在专心听自己怀里的收收音机。
白老鼠上前搭讪道:“老弟,听的什么呀?”
范老虎见是白老鼠,没好气地说:“你可管理我哩!”
这里,收间机里传出一阵夹有干扰的音乐,播音员用异常轻柔的声调说:“自由中国之声,对大陆同胞广播……”
白老鼠冷笑了几声,走了。
他来到龙建国家里,龙建国问他有什么事。
白老鼠点头哈腰道:“我要戴罪立功!我要戴罪立功!”然后,把范老虎收听敌台的情况汇报给龙建国。
龙建国一下子惊跳起来,慌忙叫白老鼠带路。
龙建国问范老虎:“你听的是什么?”
范老虎答:“听的是收音机。”
“我问你听的什么台!”龙建国问。
“我听的是电台!”范老虎答。
范老虎看看点头哈腰的白老鼠,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你在听敌台!”白老鼠说。
“你在听敌台!”范老虎语气更重。
白老鼠说:“支书,我亲耳听见——自由之声……”
范老虎骂道:“你个坏分子,最是个咬蛋虫!我听我的,干你球事!”
龙建国知道,范老虎要是干过的事,从来不会说没干的。他肯定范老虎在听敌台。
“你这是颠覆国家的大罪,知道吗?白老鼠,快去叫棒子队来!”龙建国命令白老鼠。
白老鼠说声“是”,就要走。
范老虎说:“你敢!”上去揪住白老鼠按倒就打。
龙建国没制止住,却急匆匆地走了。白老鼠在后头哭爹叫娘。
事情不会就此结束。
龙建国对上面作了上纲上线的汇报。
第二天,上面派了带盒子的人把范老虎带走,同时也把证人白老鼠一起叫去。
全队人都站出来替范老虎求情,夸他品德好,思想纯,爱劳动,一惯表现很好,还说,白老鼠是个坏分子,他的话就连三岁小孩也不信,他是真正的挑拨离间者。
上面的人说:“带过去问问就知道了。”
白老鼠他们被带到大队部,被上面的人一一询问。
问(白老鼠):你怎么知道他听敌台?”
答:“我听见的!”
问:“听了多少?”
答:“就听见一句。”
问:“听见什么?”
答:“自由中国之声对大陆同胞广播。”
问(范老虎):“他说的是真的?”
答:“是真的。”
问:“你听了多长时间?”
答:“只听了几秒钟。”
问:“听到了什么?”
答:“自由中国之声对大陆同胞广播。”
问:“你怎么想到要听这个?”
答:“我是在选台时听到的。”
问(白老鼠):“你能证明他听到更多的反动宣传吗?”
白老鼠想了好一阵子,不捅他吧,咽不下这口气,狠捅一下吧,一方面咱也太坏良心了,另一方面,他坐两年出来,说什么也要报复咱的。最后,白老鼠作了不捅范老虎的决定。
答:“不能证明。”
主审人员看看其他几个陪审的,点点头说:“事怀不大,让他自律吧。”然后又对范老虎和白老鼠说,“你们去吧,没事了。但要记住,不该听的坚决不能听,不该说的也坚决不能说。诬告是要反坐的!”这话是分头告诫他们的。
范老虎躲过了这一劫。
白老鼠吃了点皮肉之苦也算受到了惩罚。
龙建国把范老虎列为重点防范对象加心监视,派死咬和白老鼠随时盯着范老虎。
范老虎对龙建国的意见越来越大,都把气出在白老鼠和死咬身上,遇上机会,动不动就拳打脚踢他们一顿。
但这些小人们会生尽千方百计,甚至采用最卑劣的手段暗算他,最终玉石俱焚。这是后话。
却说龙成虎住在武二奶奶家,虽然人粗不感到外气,但他总觉得有诸多不便之处,尤其是喝酒不方便。光喝酒还是小事,可他沾酒就醉,醉后就想找事生气。不喝酒还不行,因为他早已患上了酒精依赖症,只有酒精能给他提神,也只有酒精能麻醉他的神经,消除他无尽的烦恼。
眼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龙成虎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生活的压力把他压得喘不过气,只好的解脱方法只有逃避和麻醉自己。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他不上工,不见人,白天躲在屋里睡觉,傍晚出来找酒,醉了拱草窝,串房檐。其妻忍气吞声,带着已经辍学的三个大孩子,奋战在田间地头,为多挣工分,为家庭生计*劳忙碌。
有一次谈到住房,老大龙在天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生产队里有活就干活,没活的话,弟兄三个就找个空场做砖坏做瓦,等攒够了钱,烧窑盖青砖瓦房。队里没窑,龙在天打算找他的同学帮下忙。他的同学的父亲是个队长,可以通融一下,使用他们队里的砖瓦窑。
说干就干,上工前和放工后,大弟兄仨就全力投入窑场。小渊子和小六子也时常帮助他们起坯、搬坯,尽微薄之力。有了希望,就有了干劲,他们总是早出晚归,不知疲倦。
龙成虎又找到了发泄愤懑的机会。他出去喝了酒,就到窑场去教训龙在天他们,混得他们连坯子也做不成。好则他们没在家里住,见龙成虎一到,就撂下手中的工具各自散去。龙成虎不会撵到他们的住处惹事,即使烂醉如泥,他还知道自己有个面子。龙成虎没了辙,要么睡在外面,要么睡在屋里,但不准吵架。不吵架是不行的,他就只能睡在外面,自己在心里找个对象胡乱说上几句,也算发过了酒疯。他知道,人家虽然叫他住,但那不是他的家,他没有权利在别人家里撒泼。
龙成虎的做法,使孩子们觉得在人瓣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一个个绵如含羞草,心理上像遭受了极大的劫难。胆小怕事、怵场语迟成了他们的特点。这此缺点一直伴随着他们的生活、学习和工作。
龙在天们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做完砖坯再做瓦坯。计算一下,大致已够一窑,烧成以后,可盖三间卧砖到顶八面青的上等房屋。这在龙泉一队尚属首家。龙在天见了他的同学的父亲,把烧窑一事定了下来。可燃料却成了问题。柴从哪里来?煤从哪里来?煤,是没有办法开到的,只有靠烧柴了。等了好几个月,他们才算解决了一部分柴禾的问题。但时间不能拖得太长,时间长了一切都会耽误。
他们把坯、瓦一车一车装进窑里,边拴柴边烧窑。其辛苦可想而知。不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被他们的干劲感动,纷纷伸出援助之手,给他们送柴,帮他们值夜。
丽云在农村这些日子,深切体会到农民生活的艰苦,同情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终日劳作不停而所得极其有限的人。她通过父亲的朋友,在煤建公司弄得二百四十公斤煤票送给龙成虎。
龙成虎无奈地笑笑说:“要这干啥,又没钱买。”
丽云从口袋里掏出节省下来的两块四毛钱,叫他到城里把煤拉回来。这二百四十公斤煤可抵得上几十车子柴禾。
谁知龙成虎早上进城,直到很晚才拉个空车回家,喝得舌头发硬,吐吐啦啦。他是家长,谁又能把他怎样呢?
小渊子听了,气得一夜没有合眼。而同时,他想到一件与煤有关的事,事不大却恼人心肠。
从小,家长就教他要做个好人,要做个拾金不昧的人,上学后,老师也是这么教的。可他好长时间没有拾到过什么,就连个小铅笔头也没拾到过。看到小同学们这个今天拾个铅笔,那个明天拾个本子,这个后天拾个小刀,那个大后天又拾个文具盒,受到老师的表扬后都很自豪,小渊子心里感觉自己比别人矮了半截。他多么希望能拾到点什么,交给老师,也让老师把自己表扬一下啊!终于,他想到个办法,把自己使了一半的铅笔当作拾物交给了老师。老师真的表扬了他,他激动得彻底难眠。可等他问妈妈要钱买新铅笔时,妈妈掏了几下,还没有把买铅笔的钱掏够。不过,好事找好人,又找上了他。
第二天,在上学的路上,小渊子正想着老师表扬后自己的兴奋和快感,忽然眼前一亮,一张黄黄的小纸条映入他的眼帘。他一时感觉到那不是一张普通的纸条,就弯腰捡起来,一看,上面的字他都认识:烟煤120公斤。
小渊子高兴得跟中了头名状元一样,手舞足蹈,看了又看,闻了又闻,然后把它叠得整整齐齐,夹到书本中。这下,他想,他肯定要在学校大会上被校长点名表扬,那光荣的时刻正向他频频招手。但他的心在跳跃,他的心在颤抖,他怕校长叫他上台发言。
他急急忙忙来到学校,忘记等身后的伙伴,也没有进教室,而是直接走进了老师的办公室。无上的光荣感驱散了他心中的胆怯和恐惧。虽然拘谨使他有点口齿,但他坚定地从书本中取出那张煤票:“李老师,这……这是……我……刚才在路上捡……到的,交……给你……”
李老师面带笑容地说:“什么?让我看看。好,好,拾金不昧的好学生,值得表扬。还有什么事吗?”
小渊子说:“没,没事。”
李老师说:“那你先上教室学习吧!”
小渊子走进教室,心里一直不能平静。他虽然希望老师表扬,但又怕同学们看他,他很害羞。但在荣誉面前,他又忘记了其他。他想望着老师会在班里大加赞扬会把他的行为汇报给校长,成为全校师生学习的榜样。
可第一节课是算术,老师不是班主任,不知道此事。第二节课才是语文。他焦急地等待第二节课的到来。
李老师说声“上课”,班长叫“起立”,李老师示个礼,班长说“坐下”。
李老师说:“今天……”拉了个长腔。
小渊子的心就“咚咚”地跳起来。他想,李老师肯定要表扬他。
只听李老师接着说:“同学们,我们今天学习第二十课……”
小渊子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他没心听讲,神情恍惚,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在梦中,他受到了雷锋叔叔的亲切接见和表扬,并给他题写了“拾金不昧”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下课。”李老师说。
小渊子被惊醒。
“起立。”班长喊。
李老师夹着书本走出教室。
小渊子望着老师的背影,呆呆地张大着嘴巴。但他希望那是李老师一时忘却,才没有表扬自己,或许下次她还会想起来的。
可是,以后,再没人提过这事。小渊子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挫伤。他打算去找校长,可夜里想的好好的,白天到学校却不敢了。这件事把他折磨了很长时间,他才把心态调整过来。他在心里默默念叨:我是个无名英雄,我是个无名英雄。无名英雄是不能让人知道的!
小渊子把精力全用在学习上,期末考了双百分。第二学期,还是李老师当班主任。她看小渊子不吭不嗯,勤奋好学,头脑灵活,把小渊子树为学习标兵,同学们选小渊子当了班长。
老师,是个让人尊敬的职业。李老师,是个不受小渊子尊敬的人。在小渊子的心中,她是个不称职的老师,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坏老师。
龙成虎家的砖瓦已经备齐,盖房所用的檩椽一部分是从旧房上拆下来的,一部分正在想办法解决。他家的旧房是解放初盖的,那些杉木檩,杉木椽,虽然旧了些,但仍然坚实可用。垒墙盖房的人也找好了,他们都是本队的,出工不计酬,以帮忙为主,只需主家在上梁、上瓦等几个关键时点上管上几顿饭。
一切准备停当,只等放线动工。
就在这时,上面有了新动作,要求平川各个公社必须在一年内建成一座氨水厂,资金自筹。
龙建国此时的职务已经是平川常委、靠山公社副书记兼龙泉大队支书。他的特点是除了实干,还能领会上级的意图,顺应了潮流。他决不能让龙泉大队落在别人的后边。
根据公社核算的额度,每人应集资二十四元。照这样计算,龙成虎一爱十口人,就得兑出十百四十元。这个数字对龙成虎来说近乎天文数字。如何解决这个款项?龙成虎一筹莫展。因为龙建国说过,就是你砸锅卖铁、不吃不喝也得把款子交上,不然就是对社会不满,就是站到了人民的对立面。一个龙建国都没人惹得起,何况他后头还有那些人民?那可是能摧毁一切的最强大的力量啊。
龙泉的社员无不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如煮如焚。他们东抓西借,东奔西走,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虽有难处,但无怨言。因为办氨水厂是为了他们,为了增产。对于交不上款的社员,公社也有第二种方案,即可以在大队信贷员那里以贷款的形式解决。龙成虎认为贷款是很不体面的事,坚决不同意那样做。但他确实想不出其他路子。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家庭也在着急,只不过所急之事不同。那就是牡丹家。她家为什么急呢?话还得回过头说。
自从梅花和龙富国好上,隔一段时间就要催促龙富国跟她结婚。龙富国顾虑重重,开始怕让他招亲,后来又担心没地方住,所以一推再推。最近才把婚事定下来。他给梅花买了块手表,梅花把她那副玛瑙镯子给他作定情之物,等结婚时,他把镯子给梅花戴上,梅花再把手表给他戴上。龙富国全家正是为盖房子的事舍急。
武二奶奶和老四奶奶还有瞎奶奶像往常一样闲着磕牙。
在谈到兴办氨水厂时,武二奶奶说:“还没叫各大队办就行了。大炼钢铁那会儿,村村寨寨、家家户户全出动,把所有姓铁的东西都扔到炉子里炼了,只差没把姓铁的人也炼了。”
老四奶奶说:“那时不管炼啥,全尽有的炼,没铁总不能炼土吧,有铁才能炼铁。现在办氨水厂,专要我们没有的东西。啥不要,只要钱。钱哪,才是我们最缺的呀。我家的集资款到现在还没有着落呢。”
琥二奶奶说:“谁知道这是啥形势,不给又不行啊!前天,棒子队还游了一个抗着不交的人。”
老四奶奶说:“龙娃子正在找队长商量,把砖瓦顶上当任务。”
武二奶奶说:“哎,交队里干啥呀?周姑娘家不是要盖房接媳妇?走,咱们找她去问问。”
武二奶奶拉着老四奶奶和瞎奶奶一起来到牡丹家里。
武二奶奶开门见山对周香莲说:“你家不是要盖房吗?成虎家交不起集资款,能不能把砖瓦让给你们一些?”
周香莲说:“看你说的话,不是让人家说我们趁火打劫吗?”
武二奶奶说:“这是互相搭台,两厢情愿的事嘛!”
周香莲想了想说:“要说也是好事,让我们再商量商量吧。”
武二奶奶说:“商量个啥子呀?我们还急着吃孙娃子的喜糖呢!”
武二奶奶从中穿针引线,等双方定得差不多,两家当面说清:“龙成虎把两万块砖让给周香莲家,周香莲给龙成虎一百六十元钱。
这样,将来龙成虎盖房时,如果砖不够,就用坯抵数,无非把计划的卧砖到顶改为斗砖,把八面青改为一面青。
周香莲总觉得过意不去,非将按公家价格算出的一百六十元给成二百元。她说,这样本来就省了她家很多事。
龙成虎又凑了四十元交了集资款,囊中又如从前一样羞涩。于是,他把盖房的工匠悉数转介给龙富国家。龙富国抓紧时间把房子盖了起来。
新房盖起的当天,龙富国全家喜气洋洋,笑语盈盈,邀请所有参建人员和帮过忙的社员到家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龙富国在席上多喝了几盅酒,等人们散去,就晕晕乎乎地躺在床上,和一同招护工地的龙在天聊个不休。
龙在天好奇地问龙富国什么时候成亲。
谈到这个话题,龙富国把自己未来的娇妻大加夸奖一番,说她心好、样儿好,什么都好,总之两个字:美好。一边夸,一边把藏在身上的玛瑙镯子掏出来给龙在天看。
龙在天看到那对精美的镯子,不时发出“啧啧”的赞美声,羡慕的目光闪烁着,久久不肯移开。
龙富国越说越来劲,夺过镯子又重新藏起来,神秘兮兮地对龙在天说:“你还不知道呢!你老弟也不是走话人,我对你实说吧。你嫂子叫我哪天想她,哪天就去找她,白天不方便,晚上也行。我们心镯子为证物。我说,都快结婚了,多挨几天也没关系。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痒得很。后来,我和她定在结婚前的八月十五晚……”
龙在天问:“八月十五晚干啥?”
龙富国说:“那还能干啥!”
龙在天看龙富国醉了,也累了,就劝他睡觉:“富国哥,时间不早了,睡吧。等把嫂妇接来,我可要好好闹闹你们的新房,让嫂子给你生个大白胖小子。”
龙富国嘴里嘟哝着“大白胖小子,大白胖小子”渐渐进入梦乡。
约定的日子越来越近,梅*花怒放,心潮如浪。这晚,她正为自己的未来描绘着美丽的画卷,幸福地躺在床上思念她的情哥时,忽听三声“喵喵儿”——这是龙富国和她联络的暗号——她的心上人来了。她听听妈妈的声音,妈妈睡得正香,遂披上衣服,穿上鞋子轻轻开门出去。
“富国——”梅花轻轻地喊着,并四下张望。
从柴禾垛北后走出个人,边答应边向梅花靠近:“是我,梅花!”
梅花以食指挡嘴“嘘”了一声,那龙富国上前就搂着梅花,压低嗓音说:“梅花,我等不及了,等不及了!”看看周围没有地方,就把梅花抱起来往柴垛那边走。
梅花带着扭怩的笑声说:“你们男人都是猴急猴急的!”任龙富国在她身上揉搓、亲吻,最终没能抵制住猛烈的攻击,瘫软在柴窝里,但仍不忘以前的约定,伸出双臂叫龙富国给她戴上镯子,才安心享用销魂的夜景。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梅花的妈妈在里面喊梅花,梅花才想起自己没在妈妈身边。
龙富国听到梅花娘的声音,吓得提着裤子就跑。梅花赶快卸下链子,追上龙富国,把镯子交给他,等他在仪式上再给她戴上。
梅花问龙富国住什么地方,龙富国说:“不用担心,住在修渠时认识的朋友家里。”
梅花送走龙富国,回到屋里问妈妈怎么了。妈妈说又魇住了,还梦见梅花的哥哥,还问梅花干啥去了。梅花说,刚才外面有两个野猫叫得很难听,她出去把它们赶走了。
梅花回味着那生偷禁果的滋味儿,想像着躺在龙富国的臂弯里,慢慢地睡着了。
八月十五那晚,龙富国吃过妈妈炕的干饼,看着天上金黄的圆月,想起梅花那身美丽的衣服,仿佛闻到了梅花那浑身散发出的桂花般的香味。他记着她们的约定,走出家门,一路向东奔去。
到了靠山街,龙富国找个地方坐下来定定神,稳稳心,理理思绪,壮着胆子来到梅花家。因为是幽会,他不敢惊动梅花的母亲,只在稍远的地方学了三声猫叫。
梅花听到叫声,心想:真是馋猫,又来了!可她也算是过来的人,馋时是什么滋味儿,她分明也能感受得到。于是,她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龙富国在柴垛边等着她,并给她准备了一张干饼。
两人轻声细语地聊着,吃着干饼。一会儿,她嚼一口吐到他嘴里,一会儿,他嚼一口吐到她嘴里,亲亲爱爱,左右奉迎。
梅花有了那次经历,变得更加主动。她伸出双臂,要龙富国给她戴上镯子。龙富国迟疑了一会儿,问戴那干啥。
梅花说:“戴上嘛,戴上!”
龙富国知道,戴上镯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圆房。他没有那样做。
梅花有点不高兴,问:“不戴你来干啥?”
龙富国说:“想你嘛,来看看就行。”
梅花说:“想了就干吧!早晚都是那么回事。我这几天叫你折磨得够呛啦。”说着,就褪掉下裳,依偎在龙富国的怀里。
龙富国说:“别这样嘛。我要让你保鲜到最后一刻。”
梅花说:“真是个伪君子,自己刚做过的事就忘了。”
龙富国问:“啥?”
这一问,把梅花问得瞠目结舌。她没有马上回答,却想起和龙富国在一起时的情景。
梅花和龙富国在一起时,总是梅花主动。那晚,龙富国却异乎寻常地主动和老练,迫不急待地去叩开梅花的情窦,一切那么顺畅,一气呵成。
梅花陷入深思和惊恐之中。她了解龙富国,知道龙富国不会说瞎话,就是开玩笑也不会开得那么过火。
“富国,我问你,我们约会的事,你对别人说过没有?”梅花感到心里毛毛的,就问龙富国。
龙富国想了想,说:“从没对人说过。”
梅花让他再想想,龙富国仍说没有。
龙富国问梅花:“你问这干啥?”
梅花说:“没啥,随便问问。不能对别人说,多丢人哪!”她忐忑不安地把话题移开,说,“明天,你来我家,把灶台修一下吧。”
龙富国说行,在梅花的脸上亲了一下。梅花整好衣服,送龙富国走,问他,夜深了,住到哪里。
龙富国说:“就几里路,跑回去算了。”
梅*里又是一惊。
龙富国回到家时已经很晚。
龙在天起床解手,顺便问:“是不是找我嫂子去了?”
“你咋知道?”龙富国惊奇地问。
“那天你喝醉后说的,你忘了?”龙在天说。
龙富国反复想着梅花的问题,愈来愈感到情况不妙。他怎么也不能入睡,巴不得雄鸡早点把天叫明。他身边的龙在天睡得呼呼噜噜的,呼噜声中还带着哨音。
龙富国怎么也找不出龙在天干坏事的理由,但龙在天确实是知道他跟梅花约会的唯一的人。只等天一亮,龙富国便告诉父母一声,带着修理灶台的工具,往梅花家奔去,梅花还没有起床,梅母正在抽柴,准备拢火做饭。
龙富国帮梅母把柴抽满一筐,提起来往灶房里送,忽然脚下“咯噔”一下,像有什么东西疲压断一样。他抬起脚,弯腰扒开柴屑,露出两只红色圆环状的物品,再定睛一看,跟自己怀里揣的那对镯子一模一样,无论色泽还是花纹都分毫不差,只是一只上有了断裂的痕迹。
梅母把梅花叫醒,说龙富国来了。梅花答应着就起床。
龙富国把柴禾拎到灶房,梅母叫他到当堂里歇着。
龙富国拿着刚捡的镯子来到梅花床前。
梅花问他怎么不小心把镯子弄断。龙富国又从怀里掏出珍藏在身的镯子,说:“那两只是刚才在柴垛边捡的,被我踩断了一只。”
梅花凝视着两对镯子,目光变得呆直,好久,才重复说着同样的一句话:“这到底是咋回事?这到底是咋回事?”
龙富国焦急地问:“梅花,梅花,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梅花又愣了一阵,突然放声大哭,道:“我活不成了,我活不成了!我脏了,我脏了!”
龙富国此时更加明白,节外已经生了斜枝!他看着要死不活的梅花,感到不能火上浇油。好则真相还没有大白,可以先糊弄梅花,让她有勇气继续生活下去。
他没有说自己不在乎什么,那样只能使梅花更加痛不欲生。
“梅花,你别哭,一个小小的玩笑就把你折磨成这个样子,你太不坚强了!”龙富国装着笑脸说。
“什么?你骗人。你老实说,那天晚上是不是你?怎么会有两对镯子?”梅花稍微平静了一些,但她深知龙富国的用意,无非是想安慰自己而已。
“是的。两次都是我。”龙富国答。
“那晚你怎么压着嗓子说话?”梅花又问。
“压着嗓子声音小,怕妈妈听见。”龙富国说。
梅花知道,龙富国不想让自己伤心,那么,梅花也不想让龙富国悲痛。她不敢问那天是几月几日,怕龙富国答不上来,但仍然希望真的是他,所以还是想问他一下。
龙富国稍稍停顿一下,说那天是某月某日,问梅花:“我说得对不对?”
梅花看得出来,龙富国那猜谜语一样的问话,已经说明那晚不是他了。她不愿把真实的时间说出来,但还是“嗯”了一声,“嗯”得那样自然,那样美丽。龙富国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一下。
梅花强装笑脸说:“你呀,看着老实,心眼还挺拐呢!那晚之后,你不觉得我很贱吗?”
“怎么能呢!那是我采取了不正当的手段才得到的,与你有啥关系?”龙富国说。
“那要是别人骗了我,你会嫌弃我吗?”梅花问。
“不会的!”龙富国亲着梅花说。
梅花搂着龙富国厚重的脊背,把脸搁在龙富国的肩上,眼泪扑簌簌地流落下来。
“咱们结婚吧,今天上午就先把结婚证领了,好吗?”梅花柔情似水地说。
龙富国没有一点迟疑和推托。他还认为梅花真的被他哄过去了呢。
饭后后,梅花和龙富国一起到了公社大院。
梅花没有去婚姻登记处,而是向公安特派员办公室走去。
龙富国问:“走错地方了!”
梅花说:“没错。”
挂着小盒子的特派员热情地接待了他们,给他们倒了茶,问他们两个有什么事。
梅花把案由简单叙述叙述,特派员认真听着,问着,记着。
询问之后,特派员马上给公安局领导汇报,公安局从成立专案组,到进入调查地点,仅仅用了三十分钟。
龙富国的想法是不声张、不报案,暂时吃个哑巴亏算了,等时间一长,狐狸的尾巴自然会露出来,到那时,自己去了解这件事。如果把事情闹大,梅花的名声被毁,甚至会自寻短见。
公安特派员告诉他们,对那样的人不能姑息迁就,一定要严厉查办,一则可以震慑犯罪分子,伸张正义,为民除害,二则可以澄清对包括龙富国在内的一些人的怀疑。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龙富国只能木然地点着头。
专案组成员很快到达靠山街。全心全意所得到的证据除了梅花的口供和两对镯子外别无他物。作案人留下的其他痕迹早被破坏或被梅花清洗。龙富国所带的镯子上只有他和梅花花的指纹,而在草垛边发现的镯子上除了他们俩的指纹外,还有另外一个人的指纹和一些布纹。
龙富国在被询问中表示,他曾对龙在天讲过约会的事,所以在没有其他线索的情况下,公安人员决定先把龙在天作为怀疑对象控制起来,进行调查取证。龙富国说,龙在天不是罪犯,但却找不出充足的理由,因为那天晚上,龙在天没有和自己在一起。
龙在天被带到公社时,腿软得下不来摩托车。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法,只知道自己说过些落后话。说了落后话,有时是会被打成分子的。当得知不是因为那犯了事,龙在天的情绪才算稳定下来。他把那天晚上在做什么,为什么没和龙富国住在一起交代得一清二楚。他说他那晚跟几个人在牛棚子里玩争上游扑克,晚了怕影响龙富国睡觉,就和牛板住在一起。
之后,和龙在天玩的那几个人分别被叫到公社,口径同龙在天完全一样。
办案人员又问龙在天,他对别人说过龙富国约会的事没有。龙在天说,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被传唤的人一一核对了指纹,又被指认那对镯子,均表示未曾见过那镯子,也不知谁有那东西,签了名,按了手印回家去了。他们被告知,暂时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为什么叫他们。
线索中断,但破案工作不能因此而中止。专案组长又提出了新的思路:龙富国只对龙在天说过,但还有一种可能,不会只有龙在天一个人听到,也许还有人听到过。他要求把办案地点转移到龙泉一队,象筛箩一样把队里的每个人都筛一遍。
到了龙泉一队,他们对每人大致提了三个问题:一是某月某日晚你在干什么,和谁在一起,能否证明;二是你认识不认识这对镯子,是谁家的,还有谁家有这样的镯子;三是龙富国房屋盖起那天晚上,你听到或偷听到他跟龙在天说到什么没有。
询问和指纹核对工作连续进行了两天一夜,仍然找不到有说服力的线索。
本队社员对此情况一无所知,其他地方即使有人知道,分想找到那个人也是如大海捞针一样困难的。可大海捞针是一种可能,水中捞月才是徒劳。只要有点可能,就要坚持下去。但要一队一队地筛下去,那要筛到何年何月!
组长决定把范围缩小到全大队那些有劣迹和前科的人身上,还是查不出头绪,又把范围扩大到全公社同类人群身上,依然查不出可疑的人。
专案组人员坐下来认真研究起来,不想,另一起案件又突然发生了。他们不得不放下还没一点进展的案子,去抓捕那个事实清楚的现行犯。
罪犯是龙泉二队的,复员军人,耳朵曾被大炮震聋,人们叫他聋子。他家境贫寒,弟兄众多,回乡后找不到老婆,独自一人生活。
那天,聋子在地里护青,恍惚看到玉米地里有人在动弹。他猫着腰钻进去,果然看见两个人正在搞些动作——那两个不是大人,是两个十多岁的少年。他们不是在偷庄稼,而是在学着大人的样子干那苟且之事——那个男孩子见有人来了,拎起裤子顺包谷行逃走,只剩下那个女孩光着身子怔怔地呆在地上。
聋子问:“那娃子是谁?”
女孩哆嗦着说:“是小凉。”
“你叫什么名子?”
“我叫龙文改。”
“我要把你们送公安局。大白天在这里干坏事!”聋子吓唬说。
“不,不,不。别送,别送。”龙文改带着商量和恳求的语气说,“我叫你弄弄,你就别送我们去公安局了吧?”
聋子用饥渴的眼睛看着龙文改那娇小的胴体,在邪魔的驱使下,把全身压了过去。
接下来,小凉带着队里的人找到那个地方。聋子扼着龙文改要挟一阵子后,退出人墙,落荒而逃。
大队的广播播出这一消息,全大队青壮年社员出动,往聋子逃跑的方向追赶。等公安人员到来时,聋子已经被困在一座小桥涵洞里。看到四面八方都是人,还有公安,聋子并没有放下手中的短头棍,而是气急败坏地喊冤叫屈着冲出来,要和人们拚命。要紧要关头,有个公安扣动扳机,误中聋子头部。聋子应声倒地,一命呜呼。
经过一系列程序,此案上报具结。
两天后,专案组重新回到靠山公社,着手办理镯子一案。
对于一个小城的公安来说,平时所破之案,案情都是十分明显的,如面对面强暴,或直接抢劫,或入室偷盗等等,即使有时不能一下子找出罪犯,可罪犯留下的证据足以让公安顺利破案。而且,在强大的政策攻势面前,一大部分作案人员会在破案之前自首。
梅花的案子是多年来遇到的最为难破的案子。一方面,为了保全梅花的声誉,他们不便公开基本案情,使得线索的来源几乎被阻断;另一方面,调查取证那么多天,他们一无所获,不能说没有下到功夫,因为他们不可能用皮笊篱——弥捞的办法把全平川的人都去拷问一番,那样不符合破案的一般规则。
专案组成员一筹莫展,他们觉得对不起梅花,对不起人民,对不起自己吃的公家饭。组长重新调整了思路,对成员们说:“我们还得从已有的物证着手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起了镯子。
在当地,镯子是女人戴的,男人不戴,且一般不会持有。男持有者要么是临时购买的,要么是从女人那里拿来或偷来的。按照这样的逻辑,罪犯戴到梅花手上的镯子应该是买的、拿老婆的、偷老婆的、或者是偷别人的。拿老婆的可能性可以排除,因为得有合情合理的原由。拿别的女人的,可能性也不大,除非类似梅花和龙富国的情况。如此说来,只有买和偷两种可能。
“那咱们就从这两个方面入手吧。”组长说,“买,可以去商店查查,最近有没有人买这种东西。至于偷嘛,也可以让偷都浮出水面。”
有人不解地问:“怎么能让偷者浮出水面?”
组长笑而不答,先把人员分成几组,要他们到城里和各公社商店了解情况,再把毛笔字写得最好的同志叫过一边,如此这般地吩咐几句。
外调结果也是令人失望的。据商店营业员们反映:商店里好多年来根本没有卖过那样的饰品,因为人们连正常的生活用品都买不起,能买得起的还得凭证供应,像玛瑙、玉石之类的高档饰品根本没有市场。而在人们的观念里,在一些人的头脑里,在新的意识形态主导下的今天,它们不是讨人喜欢的宠儿,何况它们所反映的是旧的生活方式和小资情调。
大凡世间之物,有则有其空间,无则无其理由。梅花有那样的镯子,虽属稀罕,但竟然还能遇上那么稀罕的事情,不能不说大千世界,无止无境啊。
组长听了各路调查情况,很不自然地摇了摇头,显示出极其无奈的表情,但他还是很有信心地说:“大家不要气馁,只要有一丝证据,犯罪分子就难逃法网。我们有百万群众的支持,不怕找不到他(们)!只要充分发动群众,敌人就会陷入人民战争的大泽深渊。”
队长叫那们公安把用毛笔写好的失物招领启事拿出来,只见上面写道:今晨,有一位无名英雄捡到一对十分精美的玛瑙镯子,遂交到靠山公社失物招领处。望失主前来认领。
靠山公社失物招领处年月日“这是我们目前要采取的最后一项措施。”组长说,“再给城里广播站抄写一份,对全境播发。”
有人问,这不等于把事情弄大了吗。
组长说:“看大不大。对于根本没有这东西或没有丢失这东西的人来说,看到或听到这则消息等于没听到或没看到。这样做就是叫少数人知道的。”
又有人问,要是没来领怎么办。
组长笑道:“哪有这样的傻子!看到听到这消息,有镯子的人会很自然地去查查自己的东西还在不在。”
“那么,如果是男人偷走,怕露馅,不让女人来领怎么办?”那人再问。
“那男人就得说出充分的理由,不然没法阻止女人来领。”组长答。
“要是男人把实情说了,女人怕自己的男人坐牢,不来领咋办?”那人又问。
“这种可能是有的,但也有大义灭亲的,或跟男人闹翻的。”组长说。
“要是认领者不知道是谁偷的咋办?”那人继续问。
“那起码,我们的线索又伸长了一节嘛。”组长说,“不到最后,我们不能去全面发动群众。就先这样办吧,把那些启事张贴在城区和各大集镇醒目处,等候回音。”
专案组长和公安特派员坐阵守着老堆儿,其他成员分头行动。
靠山街西头,刚贴出的启事前就挤满了人。
白老鼠正在专心看着招贴,死咬在他身后大声喊:“白老鼠,到我们街上来干啥?”
白老鼠一听死咬当众叫他的外号,而且还恬不知耻地把自己当成街上人,就青筋暴绽,怒从心生,骂道:“滚你妈那B,哪是你们街上!真是吊死鬼卖B——死B不要脸!”
死咬见白老鼠凶神恶煞的样子,不吭了,但在心里却盘算着回队后如何告白老鼠的状。
白老鼠骂完就后悔了,他怕死咬再无中生有地在龙建国那里告他的黑状,忙反过来笑嘻嘻地给死咬赔不是。
死咬见白老鼠手里拎着一个破布袋,就用脚踢踢,里面发出咯咯的叫声。那是白老鼠家里着的又老又瘦的母鸡,最近它也不下蛋了,白老鼠想在街上找个地方把它卖了,然后换点粮食回家。
白老鼠看死咬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袋内春色,干脆把布袋打开,提着母鸡的翅膀根儿,说声有事,就在街上张望着,走着。边走边想:对了,这个死咬,上次公安到队里就没见他的面。公安找人,肯定没有什么好事,也许坏事就他干的。白老鼠打算回去就向队长报告这一情况。
等他把鸡子卖了,背着一疙瘩粮食回到家里,队长就在仓库门口站着,问他干啥去了。他说没干啥。队长把布袋夺过去,解开口子往地上一倒,唿啦啦地从里面流出一点玉米和红薯干。
“你这是投机倒把,搞黑市交易。有人早向我作了汇报。”队长恶狠狠地说。
“队长,饶了我吧。我家连一点吃的东西也没有了。”白老鼠跪下求情。他知道,又是死咬告了他,但他不知道死咬怎么把消息传得那样快。他一边用胳膊肘擦着泪,一边去捡倒在地上的东西。
白老鼠本想告死咬的状,可看起来,队长不会听他的。他决定到公社把死咬那次没在家的情况报告给公安特派员,但愿是死咬干的坏事,不管是什么坏事,这下他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队长临走时撂下一句话:“以后出门办事,要给我打报告。我们的政策是,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
白老鼠咬紧牙关,把鼻涕往自己嘴里咽,他下定决心,非要把死咬告到公社不可。
第二天,开刚蒙蒙亮,白老鼠像做贼一样看看周围有没有人,然后对老婆说,要是有人问他上哪里去了,就说背着粪篓拴烘去了。
到了公社,看到公安特派员正在刷牙,白老鼠带着笑脸来到他面前。
“我是龙泉一队的。我要向组织报告一个情况……”白老鼠低声细语说。
特派员“哦”了一声,赶忙把白老鼠请到屋里。
“什么情况,慢慢说。”
“就是,就是,你们上次到我们队里问的那情况。是这样,上次你们到队里,还有两个人没有问到。”白老鼠半隐半露地说。
“谁?”
“龙玉梅和花赛月。龙玉梅一般情况都在队里住,喜欢听人家墙根儿,传个闲话,名声很臭。他老婆花赛月在靠山街上给单位做饭。我不太知道你们要办的是啥案子,万一是他们……”白老鼠欲言又止,但极希望死咬干了坏事。
特派员问白老鼠还有没有其他新发现,白老鼠说没有了,以后如有,立即报告。
白老鼠说完就用粪叉挑起撮箕背到肩上匆匆走了。
特派员不敢怠慢,虽然对此情况不抱希望,但还是及早向专案组长作了汇报。
组长认为,既然对龙泉一队起先了全员调查,就不应该漏掉一个人,有时被漏掉的蛛丝马迹可能正是最关键的证据。他马上安排几个专案级成员跟特派员一起去传讯龙玉梅和花赛月。
穿着便装负责失物招领处的公安小张在那里坐了一天,连人来问一声都没有。他看其他同志要出发,估计有了新情况,就问组长让他去不让。
组长告诉他,不要舍急,再坚持坚持,性仇喝不了热稀饭,并要他赶紧吃饭,吃完饭继续守候。
有时,最等不下去的时候就是最值得等的时候。正当小张拿碗吃饭之时,一位穿着朴素得体的年轻妇女站在失物招领处的门口,“邦邦邦”地把门敲了几下后,准备回头出去。
小张赶紧问:“同志,你找谁?”说着就往妇女跟前走。
“我想,我想,看看那,那镯子。”妇女有点拘谨地说。
小张兴奋得连说行行行,把门开开,请妇女坐下慢慢讲。
“你的镯子丢了?”
“不是丢了,是不见了。”
“怎么不见的?”
“不知道。”
“你戴着它出去不见的?”
“不是。我从没戴过它出去。”
“那应该不是你的。”
“也许,也许是的。”
“怎么讲?”
“有时在家放着的东西也会不见的。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也许是被人拿走的,也许是被人偷走的。”
“你是怎么知道镯子丢了?”
“家人昨天看了启事,回去说,谁家的镯子丢了,还发个布告呢。我打开小箱看了看,才知道我的镯子不见了。”
“哦?那你说说你的镯子是什么样子。”
“红色的,光彩夺目,整个上面刻着龙凤呈祥图案,用白绫包着,放在一个扁方形的紫漆木盒子里。”
“还有其他记号没有?”
“没有。但我一看就知道是不是我的。”
“为什么?”
“我的镯子很香。”
“还有谁知道你有这样的镯子?”
“给我镯子的人——我妈妈。其他人不知道。”
“你妈妈现在在哪里?”
“去世了。”
“我相信你说的话。那么,请你看看吧。”小张把包着的镯子放到妇女面前。
“这不是我的,我的没有断裂,布也不是那块布,也没有盒子。”妇女肯定地说。
小张说:“再看看,也许是摔断的。那个人捡到时就是光肚一对。”
妇女把镯子拿起来仔细看了看,放到鼻孔边闻了闻,突然哭道:“是哪个砍头的把我的镯子弄成这样,是哪个砍头的……”
小张要她冷静冷静,请她起来和他一起见见领导,把情况说明白,再办认领手续。
到了组长办公室,小张简要说了几句。
“你叫什……”组长问了半截。
“报告组长,龙玉梅已经带到,花赛月不知去向。”一名公安说。
组长叫他们先把龙玉梅带到隔壁那间屋里问问,然后又问妇女:“你叫什么名字?”
“花,花,花——赛月。”花赛月已经感到可能发生了什么大事,两腿发起抖来。
一个公安忙扶她坐到凳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