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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的人生,从岳母把我从河流中捞起开始(1 / 1)

多年前的一个夏天,过午的太阳明亮刺眼,照得整个河滩惺忪疏懒,昏昏欲睡,河岸上一群妇女嬉笑着坐在地上在大盆里搓洗着衣服,岸边不远处长长的一片芦苇丛,在炙热的太阳下显得无精打采。没有一丝风,整个河床周边只有妇女们肆无忌惮且毫无间断的说笑声,有些吵杂,这些吵杂的声音在缓缓流动的河水伴奏下,飘荡在芦苇和河滩上方。这里成了一个空间剧场,在上演着一曲无法与乐队配合的没有水准的说唱曲目。

一个儿童斜靠在他母亲坐在沙地上而隆起的肉呼呼的后背上,半耷拉着脑袋看着手里拿着的几个鹅卵石,百无聊赖地让女人们的说笑声在自己头上回旋。在这个同样昏昏欲睡的孩子耳朵里,这演出尽管凌乱,却反而感觉周围更加寂静,他困顿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个儿童是我,那一年我5岁。

那个场景就跟一幅动画一样,几十年来始终刻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每每想起来,我都能置身事外清晰地看到小时候的自己斜躺在那里。

那是七零年代中期。

不管如何困倦我都不敢吱声,不是因为怕母亲训斥,而是这堆妇女里面有个我范姨,我怕她。这个胖胖的女人,在五岁的我眼里,长了一脸恶相,鼓鼓的胖脸蛋上,布满着深深的毛孔坑,向下斜着的眼睛被厚厚的肿眼泡覆盖住一半。其实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却整天把齐耳的头发用卡子别到耳后,没有别到的部分齐刷刷地垂在脖子上方,看起来有五十岁的样子。我怕她的直接原因是她每每见到我,都不忘用眼皮下闪出的一道光盯着我笑嘻嘻地说,等你长大了就给我当姑爷子!幼小的我对姑爷子的理解也算比较客观,那就是等我长大了就要被送到她家里和她以及她的女儿一起住了。至于她家的女儿什么的,我无所谓,也没有关心过,我只忧心忡忡地抵触着自己以后要跟这个老太婆住一起这件事,所以,一想到自己要长大,我就异常恐惧,以至于我每每见到她,都尽量保持安静畏缩,不让她觉得我已经长大一些了。

剧场在我的安静沉默中不断变换着女声说唱曲目,一会儿是李家的大姑娘都22岁了也没人来介绍婆家,一会儿是陈家嫂子特么地总跟老黄大哥眉来眼去,一会儿是站起来去沙滩上铺晒衣服的演员裤子没有来得及往上提而露出了半截上臀,在各种曲目的结尾都无一例外地进行一番激昂慷慨的和声耻笑,以显示演员们的品行端庄和正气浩然。

在演出的持续**中,太阳已经西斜,妇女们开始一边各自收捡铺晒在沙滩上的衣物,一边继续说唱。眼看着就要回家了,憋了一下午的我终于不甘心没有下到河里凉快一下,趁我范姨忙忙叨叨往盆里塞东西的时候,我决定趁其不备下到河里玩耍一下。

于是我光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向河水中。

平缓的流水慢慢揉绕一圈我的小腿,然后改变了方向继续向下游流去,我瞬间清醒欢畅了许多,一边弯下身子用手拨着水流,一边继续向河中间迈进。五岁的我什么都不懂,只想着应该越往前走会越好玩,却不知道就在前面一步之遥,我把自己送进了一个激流,这是一个既看得见又感觉到的激流。

我后来的人生也始终自觉是在河流和激流中趟过,但是却看不见。

在水流没过我膝盖上方时,我在脑中搜刮出平时看着我哥在水里时的姿势,便头脑一热趴进了水里。但是我只是趴了进去,并不知道我哥是趴着憋气划水的。就在我已经趴进水里的时候,我发现这样并不好玩,我想站起来,但没有达到目的,我继续努力站,却感觉水面下面有我抵不过的水流,它们的速度似乎要快出非常多,而且力道非常之大,它们在下面像开玩笑一样向下游冲击着我的腿,我想把手支在河底让自己站起来,却发现如果手摸到底面的话,我的头部就要跟着进去,我的本能知道头不能进到水里。就这样我不得不努力一次次蹬着双腿想支住河底让自己重新站起来,但是我始终没有成功。这种不成功的结果是河底的暗流强烈冲击着幼小的我,一个回旋一个回旋地向下游以及河道中央最深处快速翻滚。

鉴于对范姨的恐惧,我不敢喊叫,只是任凭自己快被河水吞没,依然试图努力想自己站起来悄无声息地走回到那群包括我母亲和我范姨在内的妇女中间,然后回到家里。

回到那群妇女中间,是我当时的最后思维,等我最后真的回到她们中间时,我是躺在河岸往家走的路上而不是家里,我躺在一棵柳树下面的阴凉里。

我睁开眼睛之前听到了嚎啕大哭的声音,是我母亲的。

我的母亲有个绰号叫“货郎子”。经济匮乏年代货郎商贩由旧时延续下来,他们每到一处,人未到场先闻其声,手中的摇鼓会以有序的鼓点声聒噪地将整个胡同灌满。我妈就是这样的嗓门,胡同里长年累月能听到她的吵嚷声,即使正常说话,听起来也是吵嚷的感觉。所以,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总之她获得了货郎子这样一个名字。这几个字的发音与字面并不相同,货要说成三声,郎要说成一声,这样喊出来就更显出聒噪的感觉了。

她的哭声以及说话声都表现得气量十足,非常容易识别。我能感觉出来她是坐在我旁边捶着地在哭。因为我曾经见过她以这样的声音大哭时是捶着地面的。

我要确认一下她这次是不是跟那次一样捶打了地面,于是我睁开了眼睛。

我没有料到我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不是我妈,而是我范姨。我范姨正双手支在我左侧胳膊的旁边,双腿跪在地面,脖子推着她的胖脸往前抻着正好对齐在我的脸上方。我睁开的眼睛齐刷刷跟她向下越发厚实的肿眼泡里面闪出的光对在了一起。她眼里这次闪出的光跟往常不太一样,我感觉出了里面的凝重和焦灼。我有些害怕这张胖脸,我想再闭上眼睛,但是来不及了,范姨已经像泄闸的洪水一样把哭声放了出来,又把这哭声全部喷在我的脸上,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搞得有些不知所措,惊恐万状地一翻身爬了起来,躲出去她弓着的身体范围。但是我范姨并没有放过我,她扑过来一把把我横着紧紧抱在了怀里,就势坐在了地上,一边捶打着我的后背,一边继续大声哭喊,喊声里是“妈呀,活了啊!”,“妈呀,活了啊!”,哭声就是“啊嗷哈…啊嗷哈…”,哭几声喊几声。浑身无法动弹的我就在那一瞬间,居然怀疑起我是她的孩子还是我妈的孩子。与范姨不同,我妈看到我睁开眼睛的反应是停止了哭声,跪着凑到范姨旁边,使劲晃着我腿一迭声地喊着“小二!小二啊!儿子,儿子啊!”,“你认不认识妈?二啊?”,我试图把手伸给她,但是胳膊被范姨紧紧用她的胳膊压住,我没有抽得出来。

我只好冲着我妈点了点头,双眼紧盯着她,希望她把我解救出来。但是我妈并没有。

我虽然不敢再去对视范姨眼里的光,但是用余光还是能扫到她胖胖的脸上泪流哗哗滚落,而她并没有去想着擦一下,只是一味地继续喊着“活了,活了啊!…”。我向范姨扫余光的过程中,顺便看到了我们周围密密实实的一圈人,这个时候就已经有不少人也蹲了下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抚摸拍打着我,嘴里七嘴八舌地说着“活了!活了!”、“老范婆子,你可积了大德了!”、“货郎子,你儿子真是命大啊”等等我能分辨出是在说我和我妈以及我范姨的话。

我对这些没兴趣,我只着急赶紧回家,我感觉又饿又累又冷。还有,我没有确认到我妈刚才是不是捶了地面,我感觉心里有些失落。当然,我内心里还希望回家的话,范姨最好也能抱着我走,因为我确实浑身无力不想自己走。

后来事实也如我所愿,范姨就这样一直抱着我没有撒手,直到把我放到了我家里的炕上。这老太婆可怪好滴,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从那个时候起,我对范姨的除了怕,还有了一些期许,因为我感受到了她对我的明显的疼爱。

到了我家里,我躺在炕上不一会功夫,我父亲下班回来了,我听到了我妈和范姨跟他讲述了我停留在跟妇女们回家的意识之后的事情。

范姨是这群妇女当中最为麻利的人,事实证明她也是心智最为成熟最沉稳有担当的人。虽然她外表看起来挺粗犷,但心思非常细腻。她在收拾衣物的同时,并没有忘记替我的母亲监护我,而且她放在这上面的心思比我母亲还要更加多一些。

就在她收拾了一半的时候,回头往我呆的地方第五次瞅了一眼,前四次我都没有动地方,等第五次时,她发现只剩下了鞋子,她立刻停下了捡衣服,本能警觉地往河里面先看了一眼,跟前的地方并没有看到我,但她并没有望向其他的地方,而是首先要搜寻河面的下游,没有浪费一点时间,由此抓住了后来她解救我的宝贵时机。大约在50多米远的下游河面上,她经常闪光的眼睛猛然发现了一个小脑袋一会儿漂上一会儿漂下,正往下游随波逐流着。我范姨嗷啊一声大叫着疯了一样撒开腿就往我那边飞奔,什么都没有顾。她并不会游泳,只是凭借对河道的熟悉,以及奋不顾身的勇气,先在岸边奔跑,等差不多跟我齐平时,迅速扑到水里,双手拨打着水面追到我前方截住了我并一把薅了起来。这里的河水已经过了她的腰部,她虽然了解人溺水需要头向下,但如果头向下抱着我的话可能再次浸水,所以只好双手将我倒立着举在她头顶上,一边大叫着我的名字,一边就近登上了对面的河岸。上岸后她先把我放到地上,发现我没有了反应,于是一点没有犹豫顺手把我的双脚提起来扛在了右肩上,顺着长满荒草的河岸一路奔跑起来,她的个子比较高大,跟我的父亲差不多一边高,大约也得有一米七左右。她就这样跨着粗壮的大长腿带动着肥胖的身子,飞速跑到大约两百米以外的上游吊桥处,跑上了吊桥,又跑回了刚才她们表演劣质小合唱的舞台中央,在包括我妈在内的妇女们吱哇乱叫的呼喊声中继续慌不择路地一路奔跑。过程中她把我的两只脚分开在自己的左右两个肩膀上扛着,随着她奔跑的节奏带动我的脸在她的臀部区域不断拍打着。我妈她们也一路跟着奔跑,大约跑了有三四分钟的样子,妇女当中我称之为刘婶的人喊了一句,“吐了吐了!”我范姨听到后停了下来,呼哧带喘地让我妈把我接下来,放到了地上,她们一齐喊我的名字,我并没有什么反应,事实上我已经脱险了,只是由于惊吓和呛水导致我思维还没有清醒。我范姨毫不犹豫地又把我顺手拎了起来扣在自己的后背上,两手分别抓着我的两只脚,继续扭头往回狂奔,看出来她已经很累了,但这次的速度反倒更快,以致于空手跑的妇女们逐个放弃了跟随,只有我妈远远被落在后面勉强吃力地继续跟着。范姨跑上了往家走的路上,引来了许多路人以及迅速传开去的离河最近人家里的人。我又吐出了两大口水,一个男人让范姨停下来,用手搪了一下我的鼻子,又翻了翻我的眼睛,说,放下来吧,过来了。

范姨找了一处树荫,把我放在了地上,让我平躺在那里。然后就是我妈可能捶打地面的持续大哭和范姨跪在那里等待我和她对视的焦灼。

外屋里我的父亲一边听,一边不停骂我的母亲,我母亲货郎子憋着宏大的嗓门始终没有敢分辩一句。我父亲骂了一阵,说到了正题上,让我的母亲立刻出去把家里的鸡杀掉一只,必须请老范大姐搁家吃饭,去把你家大哥也喊来,我得好好谢谢老范大姐你这个大恩人,我家二小子的命是你给的,以后就是你儿子,我让他以后孝顺你。我爸的老范大姐把手伸在肚子里撑着湿漉漉的上衣不让贴在身上,笑嘻嘻地说,我还得让小二当我姑爷子呢,哪能当儿子啊!我爸说,行,行,老范大姐,你说当啥就当啥,当姑爷子!小二啊,赶紧起来,给你老丈母娘先磕个头,以后必须好好孝顺你老丈母娘,江江就是你媳妇了,以后你跟你媳妇就得好好孝顺你老丈母娘,快起来快起来。我父亲并没有过多关心我有多难受,只要我还活着就万幸。他说着进到屋里来,推着我的肩头摇着我。

我并没有睡着。仅仅两分钟的溺水窒息时间并不长,但是毕竟年龄太小,所以我四肢发冷浑身乏力,喉咙感觉有东西导致总想咳嗽,总之我并不想起来。我爸不管这些,必须让我把恩人的谢礼当场完成。在他的使劲摇动下,我半闭着眼睛爬了起来,也不知道范姨在哪个方向上,就向着我父亲说话的声音跪着磕了一下头。在我爬起来的时候,我父亲才看到了我脸色青紫的样子吓了一跳,终于开始心疼起来,不再大吵大嚷了,让我躺下又往我身上盖了盖被子。

在范姨家高伯伯来了之后的饭桌上,我知道了我今天死了。我并不十分理解死的概念,我以为死就是在河里漂走了,漂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谁都不认识,且永远都不会再回到家里。而那个漂还不受自己控制,让你着急无助想站又站不起来,这就是死。

我并不怕死,但是我怕自己要被漂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在他们继续的谈话里,我知道了,我虽然死了,但我让范姨救活了,所以变成了范姨的孩子,范姨的姑爷子,而且我以后要一直到下一次死之前都孝顺她。相比较去陌生的地方,我作为姑爷子去到范姨家住,倒是可以凑合的。毕竟她家只是在我家胡同的另一端而已,我被母亲领着去过她家,我不陌生。何况从她刚才抱着我的过程中,我也感受到了来自她身上的一种莫名暖流。所以,我反而还对成为姑爷子住范姨家这事有了些期许。

范姨家是胡同里最干净又有档次的人家,虽然她和我妈是同事,都在单位食堂工作,但是她受过高中教育,在个人素质和审美方面要比包括我妈在内的其她邻居女眷们高出不少。听我妈说她在食堂是管饭票方面的工作,换售、回收,整理,再换售,现在考虑,应该是会计成本员一类的文职。而我妈是在窗口给工人打饭的。但是她好像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是坐办公室的而觉得高人一等,反而和我妈等一些邻居妇女打成一片。她家虽然房子并不大,但是打理得非常别致。她让老实巴交的丈夫把炕沿儿上方一直到棚顶,用木方在左右两边做出各一米多宽的框架,然后钉上厚纸壳做背板,糊上彩色纸,再镶上玻璃,一侧里面粘满了家人照片,一侧是毛主席各个时期的照片。这应该就是我见过的最早的屏风。屏风里面的炕上铺着炕被和床单,床单总是平平整整。屏风外面进门迎面靠墙摆着一张地桌和两个并排用架子支起来的箱子,箱子下面的架子挡着淡色的格子帘。桌子和箱子上面从高到矮从大到小有序地摆满了物件。屏风对面的窗户下面放着两把红色皮座的折叠椅子,虽然有椅子,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进到这个屋子里坐过,范姨平时是不允许人进到这屋来的,都是在外屋地灶台后面间壁起来的小屋里呆着,不管是来了邻居还是自己的家人。只有睡觉时,范姨和她的丈夫以及她家的小儿子进来,第二天早上把炕被铺平整之后,一家人就完全在两个稍大女儿灶台后方的小屋里活动了。其实她家女儿的小屋也比我见过的别人家的房间要干净整洁很多,从来见不到衣物乱堆,也见不到吃的用的乱放。窗台上还永远有几本画报,在那些画报里我见过神笔马良和哪吒,我当时觉得哪吒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范姨家在那个年代就明显规划出了客厅、厨房、卧室这些家居概念了,只不过没有在功能上得以正确落实。

在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之后,我实在支撑不住终于沉沉地睡着了。

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还在我妈家的炕上,并没有成为姑爷子坐到范姨家大屋的椅子上。我妈依然是我妈,我爸依然是我爸,我妈依旧在那里用花撑子绣着她的白布小帘子,我爸依旧给我往上盖了盖被子。相比较做范姨家姑爷子,其实我更愿意做我爸妈家里的小二,毕竟这是我习惯又亲近的家。所以这件事在我心里憋了一下,我以为是他们忘记了,便没有多嘴去问,怕反而提醒了他们。不过反正两种情况,我都能接受,就随他们安排吧。所以,我默不作声地爬了起来,在我爸和我妈的各种各样追问之下,去趴在我哥蹲在地上刷牙的盆边观察起他嘴上的泡沫来。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我大姐已经洗漱完毕坐在外屋地的饭桌上吃饭,他们一会儿就得出去上学,我每天早上的乐趣之一是看着他们含着牙膏泡沫龇牙咧嘴地刷牙。

后来的事情,也没有发生范姨要领我去她家的行动,但依旧停留在嘴上,她每每还是用闪光的眼神盯着我笑嘻嘻喊着“姑爷子!”,我也依旧有时被我妈用自行车带着去她工作的食堂去蹭饭,有时被我哥或大姐带着去别人家玩,也偶尔有时被独自锁在院子里面,隔着木栅栏的大门和外面的孩子不知所云地聊天。

我有时被独自锁在家里,唯一的原因是我二姐被送到了我姥家。

(庚子抗疫,感谢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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