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王珪派人过来给苏辂讲了讲年前的案子,说是人找着了,是城西唐员外家的。
唐家那边犯的事已经惩治过了(罚了款),协助唐月娘抓人的衙役也已经被开除,剩下的家庭事务不归衙门管,还得让他们自己去协商。随着这些话一并送来的,还有唐家那边上交的“买罪钱”。
王珪派来的人还说,老江作为苦主合该拿这个钱。
老江客客气气地送走来人,等人走远了,脸上笑容淡了。他说道:“看来这位唐员外在朝中有靠山。”
一般来说,这种买罪钱是落不到苦主手里的,没这个惯例。
王珪派人送钱过来目的很明显了,就是为了安抚他。
苏辂说道:“你的钱袋还没拿回来,宁姐姐她爹的事也没着落,这事没完。”他看了眼老江,又补充了一句,“你先安心备考,这事不用你管。”
老江点头。
他有点心痒,迫不及待想知道那到底是不是宁胜男他爹,可他也知道自己应试的机会不多了,必须好好把握好这次春闱。
苏辂安抚好老江,叫来金刚,让他出去打听打听唐员外家的事。
要是有机会的话,接触一下那个疑似抛妻弃女的男人。
苏辂盘坐在火炉边,看着炭火在炉膛里噼里啪啦地烧。
他不太喜欢尔虞我诈,更不喜欢争权夺利,他的想法由始至终都很简单纯粹,并没有什么位极人臣的伟大志向。
但凡涉及到权利斗争,伴随而来的必然是无穷无尽的丑恶算计与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流血牺牲。
普通人卷入权利漩涡之中,很快会发现自己将要面临无数次妥协、无数次退让,兴许到了最后自己也忘了初心、变了模样。
唐员外朝里有人,而且还是连王珪这个开封府尹都要慎重对待的人,所以哪怕他女儿差点害得一个蹉跎了大半生的考生没法应试,也只是交点买罪钱了事。
理智的聪明人得了王珪的提点,应该知趣地不再蹚这趟浑水,因为再追究下去肯定讨不了好。
苏辂看着自己小小的手掌。
目前这双手还是干干净净的,什么肮脏都没沾过。
来到这个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时代,苏辂其实只有一个微小的心愿:希望自己和身边的人都能过得舒舒服服。
现在看来,看起来最简单的心愿才是最难实现的。
毕竟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凡有点追求、有点血气的人都不可能过得太舒服。
“小翠,把我早上没读完的书拿来。”苏辂说道。
小翠一直守在旁边,见苏辂这么吩咐,自是依言照办。
苏辂就着炭火安安静静地看起了书。
小翠看着苏辂沉静的侧脸,不知怎地觉得苏辂和从前有些不一样。她没说什么,改为盯着炭火,及时往里头加炭。
屋里安静得只有木炭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金刚傍晚回来了,他不是自己回来的,还带了个男人回来。
苏辂让金刚把人领进来,才发现来人身量高大,约莫四十出头,看着身强力壮。
他身上有一股子凛冽煞气,一看就知道是手上真正沾过人血的。
苏辂不慌不忙地放下手里的书,仰头打量起来人,发现对方的长相果然与宁胜男颇为相像,尤其是那道英气十足的剑眉。
此人左耳下有个红色胎记,瞧着不大,也就拇指大小。
苏辂招呼道:“坐下说话。”
来人见苏辂年纪这般小,肯定不是金刚所说的那位因为认出他而下狱的人。他依言坐下,问道:“不知江先生可在寺中?”
“老江在闭门读书。”苏辂说道,“你妻儿的事我也知道,不必去打扰老江。”
来人便给苏辂讲了他如今的情况,他在战场上侥幸捡回一条命,唐员外对他有救命之恩,对他说不希望外孙女没有父亲,所以想让他入赘唐家。
当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便答应给那孩子当父亲,这一当就是好几年。他不是没想过找回过去的记忆,只是当时战况惨烈,他们那群人几乎全军覆没,自然没什么线索可找。
他不喜欢骄横跋扈的唐月娘,对唐月娘很多做法并不认同,但对唐满满这个女儿却很是爱重,平时得空便悉心教导她武艺。
孩子养久了,也有感情了,他找回过去的心思也就淡了。
后来唐家举家前往开封,他便跟着一道来到这天子脚下。
苏辂没想到现实比他的剧本还离奇,连失忆给别人养女儿这事都出来了。
苏辂只说道:“你有亲生女儿。”
只这么一句话,便让坐在他对面的高大男人心中剧震。
他恍惚间想起一些模糊的画面。
小小的女儿欢欢喜喜地跑到他面前,说要跟他习武。他哪里舍得让粉雕玉琢的小小女娃儿练武,哄她说习武很辛苦的,她却奶声奶气地说:“我不怕辛苦!”
苏辂见男人神色变了,慢腾腾地喝了口茶,才接着给对方讲起宁胜男母女俩这几年的遭遇。
因为没了男人,所以她们被他的兄弟赶了出来,她们抱着一丝希望去成都府投亲,亲戚却把她们拒之门外。
屋漏偏逢连夜雨,宁母在一场风寒之后重病不起,逼得宁胜男去瓦市卖艺为生。
那些无比艰难的日子里,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一天天地熬了过来。
苏辂说道:“你如今的妻子行事如此狠辣,把陷害一位无辜读书人的事情做得信手拈来,显见不是头一回这么做了。你住在他们家里,不可能一点都没察觉,”苏辂仰头望了过去,“看见人作恶却忍气吞声、视若未闻,宁姐姐她们就不该指望你回去,你配不上宁姐姐的崇拜。”
男人僵坐在原处。
苏辂猜得没错,唐月娘确实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现在还有无辜的人被关在牢里没出来。
地方上的人情关系更为复杂,唐家在当地说得上说一不二,如今唐员外迁往开封,唐家却还有不少人留在那边,兴许那个被唐月娘弄进牢里去的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出来了。
他发现这些事的时候,已经成为唐家赘婿,悉心教导了唐满满好几年。他劝过唐员外,唐员外却让他别管闲事,唐家可以让那个人进去,也可以让他进去。
不过是个女婿,没了他还可以换别人。
对唐员外来说,女儿和外孙女才是最重要的。
他知道唐员外真的能把他关进牢里去,所以没有强出头,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专心教导“女儿”。
如果一直把他当英雄的女儿知道他成了这个样子,会不会对他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