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记忆能有多久？
有些人于千万人之中只看了一眼便记了一生。
普通人的一生短短几十年，死后过忘川，一碗孟婆汤将前尘往事弃的干干净净。
也有些人因为执念痴念，久久不入轮回，忘川河下最不缺的是痴男怨女……他们几百年如一日的形单影只，可又有几个痴情人等到了他们所要等的人？
在岁月的浪潮里，最不堪一击的就是感情，它坚韧而又脆弱，伟大且又平庸。
有些往事刻骨铭心的深记不如适时遗忘。
陆良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圣人，他有感情，有私心，有七情六欲…最可悲的是他还有着漫长的生命和牵肠挂肚了几千年的记忆。
陆良还记得第一次见虚无的情景，女娲带着他去往极寒之地，他刚刚踏足极寒之地的边缘，就被那冻骨的寒气扑了一脸。
女娲说：“这世界原本是一片黑暗，很多妖魔都潜伏在黑暗中被束缚了自由，后来盘古用一把斧头劈出了天地，不仅把妖魔释放了，同样也劈出了极寒之地，之后有了我，神农，伏羲……当时的世界一片混乱，一切都未成形，整个世界只是一盘弱肉强食厮杀，可从没有哪个妖魔敢踏足极寒之地，这那个地方能将所有妖魔的修为冻结而亡……很长一段时间后，盘古倒下，用身体化为山河。”
“当时的我住在昆仑山下，昆仑山有很多灵气，可以孕育出很多生灵神兽，山中渐渐有了生命，而昆仑山同样也日积月累中化出山圣，开始由他守护神山以及山中每一个生灵。”
“昆仑山中有很多开天辟地时留下的神兽，也有一簇永不熄灭的神火，那神火因吸食天地万物太多戾气幻化成人，却因戾气深重被山圣收服，取名虚无…虚无跟随山圣五百年，后因昆仑山历劫，山圣用一魂一魄镇昆仑，一魂二魄救苍生，留下一魂三魄被我仓促塞进尚不成熟的轮回，而虚无却因为承受不住昆仑的魂魄而被迫有了入魔之兆…无奈之下我只能将她困于极寒之地。”
女娲对于虚无只说了这么多，可陆良很困惑，既然大恶之人入了魔为何还留着她？
既然是神火为何还会吸噬戾气？
可这些困惑在他看到虚无后都变得不值一提。
他看见虚无安静的睡在极寒之地，她身穿一身艳丽的红衣，乌黑的长发被散开铺在身下，她闭着眼睛，睫毛浓郁密长，那张精致且又乖张的小脸如画般呈现在他面前，根本想不到这样的人是戾气所化。
女娲伤感的说：“我大限将至，虚无将来会有她该有的宿命，现在我将这缕魂魄交于你，有了这魂魄等她醒来你便能牵制于她……陆良，替我看好虚无还有昆仑。”
这一看，便是三千年。
待虚无醒来，又是三千年。
陆良自嘲一笑，
为什么就这么心甘情愿的答应？
就因为那不经意的一眼，自此沦陷。
女娲说虚无将来有自己的宿命。
一切皆为宿命。
……
陆良走进白桦林，八月的白桦树正直葱绿，一大片白桦树郁郁葱葱直入云霄，这个地方一年四季都会有人来观赏它的美丽，此刻的陆良却没有心思看它们一眼，死亡对他来说只是另一种重生，像他这样的人只有魂飞魄散才算真正终结。
陆良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虚无会怎么样，即便她戾气消逝，哪怕耗尽自己所有元气他也可以为她续命，
如果是为天下、为苍生他来就可以，而虚无只需要任性，就够了。
陆良停下脚步，她看见虚无坐在白桦树上，正撑着脑袋看他，陆良眯起了眼睛，不管黑夜白天她那身红衣都特别引人注目，陆良特别喜欢她的眼睛，沉睡了三千年，不管遭遇了什么不公与恶语，它依然那么清澈透亮，眼尾处像是被一支沾有丹色的软毫随意抹了一笔，眯眼看人时，总能先摄人心魂三分。
“陆良。”虚无懒洋洋的开口道：“我的小龙龙都饿了，你是打算饿死我们仨吗？”
她说完，头上那条龙同样可怜巴巴的望着他，顺带着坐在一边和他如出一辙可怜巴巴的小傀儡。
“风间，回来。”陆良伸出手，那小傀儡立刻化作一团雾气，没入他掌心。
都是辟了谷的大能，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饿感，可陆良还是耐心问道：“嗯，想吃什么？”
就在龙程打算张嘴报出一桌满汉全席出来时，在他们的身后突然传出一阵地动山摇的轰鸣。
轰鸣声离得很远，可对于修为上乘的人来说，这些声音哪怕距离几百里也能清清楚楚感应到。
虚无转过头：“地震了？”
陆良没有说话，而虚无好像想起了什么：“那地方好像是夜来豢养宠物的地方，怎么，他家宠物造反了？”
陆良依然没有说话，惹的虚无好奇的转回头望他，见他无喜无悲的站在那里将一脸无我无关的德行挂在了脸上。
“嗯？”虚无饶有兴趣的一歪脑袋，心想这位管天下闲事的陆大人怎么突然无动于衷了。
“嗯。”
良久陆良才‘嗯’了，将满腔不甘和怜惜收收好，继而端出一张斯斯文文的脸道：“应该是黑龙山，那地下三百米确实有条黑龙，看这样子黑龙应该发生了变故所以引来地震，怕的那一带的百姓要遭殃。”
他这么一说，顺带着将神识放出来扫了一圈，圣人的神识能扫出百里开外，完事又补充道：“那附近的所有生灵都变成了亡魂。”
听到是龙，龙程半眯的双眼一下睁圆了，不可思议道：“豢养黑龙？黑龙可是龙族最难驯服的，夜来他用了什么手段能驯服黑龙？”
夜来的手段当然不是什么上的了台面的东西，虚无摆摆手：“好奇就去看看了，反正闲着也闲着。”
陆良正有此意，点点头率先消失在白桦林，也许须臾之间他就能到达黑龙山，可没一会他又回来，一脸不解的看着依然稳稳当当站在原地的虚无。
虚无一摊手，无辜说道：“好不容易凑点修为都为你修筋脉用完了，现在除了可以上个树，大概也只家养大公鸡也打不过，更别说飞天遁地了……要不，还是麻烦陆大人顺带一程吧。”
陆良敏感地捕捉到了虚无话里的意思，凑修为这句应该是胡说八道，可帮他修筋脉本身肯定有所影响，不然她不会站在这里连最简单的飞天欲行都做不到。
不过对此虚无看起来倒是很无所谓，她并没有因为自己修为减退而露出半点慌张，这人总是有一副山崩于前也不慌不忙的从容，仿佛任何事都不足以在她心上过一下，哪怕下一刻她就要魂飞魄散了，陆良丝毫不怀疑这一刻她还是会笑眯眯的说：“好可惜啊，我这就要死了呢？”
“要不……”陆良本想说：“别去了，回去吧。”万一那里有危险，他不想她出现任何可能性的意外。
“没事，看个热闹而已。”虚无抓上了陆良胳膊：“走吧。”
那一瞬间陆良觉得自己整只胳膊都麻了，他目光落在虚无那只没什么温度的手上，有点走神的想：“我要不要牵上她，她会愿意吗？”
不过虚无却没有让他走神太久，轻轻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快点，晚了你连魂都收不回去。”
“好。”陆良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仅用了一点真气，就带着虚无行至半空之中，虚无暂时不能隐去身形，他只能用修行者最简便的方法带着她飞天欲行。
夜，已是深夜。
夜空中星星无几，乌云遮住半残的月亮，将一点微弱的月光全都藏的结结实实，陆良欲行速度很快，仅一会儿虚无就看见前方黑色雾气冲天，怕是被囚禁的那条大黑龙要造反。
陆良道：“龙族中属金龙最尊贵，黑龙桀骜，青龙责任感强，前期因为你大闹金龙一族致金龙没落，后来神龙一族一直低调行事，几千年来都是潜心修炼，直至后来夜来走火入魔受反噬之苦，不知哪里听来饮龙血能抑制反噬，以至于他捉了一条黑龙豢养起来，可也没听说黑一龙族找他讨要过龙，这事也就变得扑朔迷离不知真假起来。”
虚无听后没回话，往下万米是地狱，地底下养着一条上古神兽陆良会不知道？
只不过人家黑龙一族都不管，他当然不好多管，如今那囚禁的黑龙不知什么原因让那一带死了人，那陆良不得不管一管。
这时一声龙吟划破夜空，声音震怒苍穹带着无尽的悲凉，整座黑龙山又随之一震，
这龙到底遭遇了什么？
连虚无也不由的皱起眉头。
龙程倏的抬起身体，他看着黑夜中的雾气不知道听出了什么，眼底划过一丝担忧，之后应该嫌陆良飞的太慢，脱离虚无急匆匆的说道：“我先去看看。”
陆良看了一眼虚无，不理解龙程为什么这么急。
虚无高深莫测的笑道：“我家龙龙长大了，刚才那龙吟声明显是条母龙，得给我家龙龙一次表现的机会，先去救个美。”
陆良：……
她怎么就听出来是母龙了，简直满嘴跑马。
……
关于深海龙宫的那段记忆，说真的龙程不怎么想记起，除了凌辱嘲笑鄙夷，他在龙宫里没受到过任何优待，神兽之间最喜欢拿血统比较，他血统不纯，几乎成了整个龙族的耻辱。
尤其是金龙一族，他们自认为血统高贵，看谁都是一副睥睨无双的德行……
龙族每隔百年会有一场关于龙的座谈会，不管什么颜色品种的龙都会聚在一起切磋交流修炼之法，顺便把种族中能最得意的孩子拿出来得瑟得瑟。
当然这样的座谈会龙程是没资格参加的，毕竟他不仅不会投胎，连生出来也没有任何天赋，再者当时他受尽凌辱，心里除了对金龙的仇恨再无其他。
他只晓得百年一次的座谈会跟龙王娶亲似的，到处都是一番热闹喜气洋洋之景，各大龙王聚在一起后会坐在大殿之上推杯换盏着相互吹捧一通，紧接着把龙子龙孙们推出来认了脸。
一般到了这样的日子，龙子龙孙们也很忙，忙的花枝招展孔雀开屏，完全没时间来挤兑嘲笑龙程，而龙程却并没有他们的繁忙而暂时好过点，
龙宫里的小鱼小虾跟主随主，对他同样是一副颐指气使的臭德行，见主子们太忙也会亲自上阵，只见一只海乌扔给他一块抹布，命令他给赶紧把龙王的夜壶擦干净。
龙王的儿子混到这种地步也挺惨的。
龙程拿着一块破抹布一言不发的擦着，当时他还只有人类七八岁孩童模样，龙一千年一岁，七千年也是个小男孩，他一双小手布满了皲裂的破口，深海龙宫没有冬夏，一年四季都保持着龙最舒适的温度，可龙王的龙子龙孙不知道在哪里学的‘冰冻法’，练也练的二五稀松，却经常拿小龙程来做实验，
十有十次龙程都会被这几个小龙崽故意冻住而不闻不问，期间他只能慢慢的等着他们想起他，等着解开法术，如果小龙们忘记了，他因为只好等着身上的冰冻慢慢化去…久而久之，龙程身上也冻出了许多伤口。
他是龙王的儿子，可生活在龙宫中都不及那些小鱼小虾下的崽，龙宫里龙哪个不是养尊处优养的白白胖胖，连指甲都精心整理过，也只有龙程，于这金碧辉煌的龙宫特别的格格不入。
大殿之内一片欢声笑语，金龙王作为东道主坐在大殿之上与众龙王举杯，一杯饮尽龙王爽朗的笑起来，金龙王虽然活了不知道多少万年，可他依然是个青年男子模样，还是个俊逸的男子，一开口声音也带着特有的低沉浑厚，他目光落在一身黑衣的男子身上，笑道：“吴兄，你那小女这次可带来？听闻她天资卓越，三岁便把昆仑山中的大神兽揍的满地找牙。”
“哪有哪有，小女顽劣，我都已经管不住啦，这不，又不知道她跑去哪里也野了？”他嘴里客着气，眼里却是毫不掩饰的得瑟之色，黑龙一族桀骜不驯，血液里带着股不服输精神，三岁的龙能将昆仑山中的史前神兽打得满地找牙，确实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金龙王笑道：“吴兄就别谦虚了，明日孩子们的功法切磋，我们还想大开眼界。”
其他龙王一并附和：“是啊，是啊。”
……
一条化形还没成熟的小鲨一脚踹上了龙程屁股，将他踹个大马趴后指使道：“快点擦，别磨磨唧唧的，擦完了出去把衣服洗了，听到没有。”
一条小鱼竟也敢对他指手画脚，龙程的懦弱已经让整个龙宫的生物都忘记了他是龙王的儿子，只记得他是个耻辱，
龙族的耻辱。
擦干净夜壶的龙程再次默不作声的去了洗衣房，那里的衣服堆积如山，洗衣的工作本就有深海章鱼担任，可怎么说呢，这些小兵小将们平时被差遣惯了，偶尔主子打了骂了心里不免怨愤，正好龙程是个特殊存在，欺压他总会让这群小兵小将产生某种不好明说的快感。
龙程熟练的将洗衣房的衣服抱出，由于一口气抱的太多，衣服挡住他的脸，跨门槛是稍不注意就将自己和手中的衣服全都扔了出去……
龙程没有修炼，更是一条先天不足的废龙，一跤摔的也是结结实实，可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默不作声的爬起来捡衣服，就像那些下人们也习惯辱骂他一样：“哎呦喂，这可是龙王娘娘的金丝蚕披褂，金丝蚕一千吐丝一次，你这摔坏了拿命也赔不起。”说着又上去踹了一跤。
龙程依旧一言不发，心里止不住冷笑：“既然这么珍贵，你故意抱到洗衣房为难谁。”
柿子挑软的捏，那些胆大包天的下人们见龙程油盐不进，各自使了个眼色团团把他围着，理所当然的来了一场拳打脚踢。
龙程也不反抗，抱着头蹲在那里等着他们打爽散去。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你们在干什么？”
一条黑色长鞭甩了过来，打在了踢的最狠的一条八爪上，八爪顿时手忙脚乱的捂着爪满地打滚。
“以多欺少你们丢不丢人，不如让你们也尝尝我的九龙鞭吧。”那清亮的声音似乎很生气，话音刚落一道皮鞭甩的只看到残影，一干虾兵蟹将连忙抱头鼠蹿，不知道哪里跑来的小祖宗，手法如此辣。
如今正是龙族百年一次的座谈会，各大神龙汇聚于此，都是不好惹的祖宗，况且眼前这位小女孩衣着雍容，一看就是谁家掌上明珠跑出来玩的，实在是得罪不得。
可不好得罪被追着抽鞭子滋味也不好过的，那只蹿起来姿势十分诡异的八爪鱼解释道：“小主子别打了，实在是这小杂种笨手笨脚，把龙王娘娘的金丝披褂摔坏了，我们教训他只是让他长点记性，万一惹娘娘生气了，可不是打一顿这么简单了。”
开口就是小杂种，结果鞭子受得更狠了，直到一声脆亮的‘滚’响起，这些鱼虾蟹立马逃的一个都不剩。
龙程一直保持着趴地姿势，那清亮的女声很陌生，可以断定并不是龙宫里的，或许只是这场座谈会邀请而来的客人，看到他被欺负一时兴起暂时替他出了头。
可出了头又有什么用呢，座谈会一结束，该走的还是会走，他的日子怕是更难过，龙程也没什么好感激的。
可下一秒，他就看到一双黑色小靴走到面前，惊奇道：“咦，原来是条龙啊。”
龙程抬起头，碰上了她那双好奇且探究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