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开局
给泥靡王子上药总是在晡时，因为乌兰夫人说那是一天中王子心情最好的时候。泥靡只比少夫公主年长一岁，身体还是幼童的模样，却满脸暴躁与狡猾糅合的神色。他远没有军须靡长相清隽，他的匈奴血统的细长眼睛里也缺乏乌兰夫人那种满不在乎的高傲，而是放射出一种肤浅的杀气。
我总觉得这是一种熟悉的气息，在脑海里搜寻许久后，终于想起，流落彭城时所见的那些市井无赖之徒，便有着这种目光。
每次，充足的睡眠给泥靡带来的精神，都被他用在捉弄人这件事上。他对母亲帐下的乌孙女奴拳打脚踢，揪她们的发辫，见到她们疼得直呵气，便露出得意的笑容。他当然也不会放过苓儿，喜欢在这汉宫女医上药时尖着嗓子发出鸱鸮般的呜呜怪叫，挥去她手中沾满狼毒花汁的鸟羽。苓儿面如死水，一声不吭地拾起羽毛，连眼皮都不朝泥靡翻一下。这种不予理睬的态度进一步激怒了泥靡，他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一口咬在苓儿手臂上时，乌兰夫人出面喝住了他。
如此折腾一番，待到苓儿与我走出乌兰夫人的大帐时，太阳已经偏到了赤谷城西边。时令刚过汉家的槐月，乌孙草原上绿意漫漫，向晚的风中也浸透了温暖。在并非议事会或集市的日子里，赤谷城的王孙贵族和平民，甚至牲口，都好像去了伊塞克湖边，尽情享受季节恩赐的好天气。城里的主人似乎只剩下洁白的毡帐与清香的植物。
女巫琴雅，如一只无声游走的斑猫，以不喜人也不骇人的姿态拦住了我们的去路。她立在夕阳橘红色的光晖中，高挺的鼻梁与密而长的睫毛在脸颊处投下诱人的阴影。她的眼眸晶彩闪烁，卷曲的金发在晚风里微微颤动。
我从不知道一个女巫可以美得如此摄人心魄，又如此安静。我陪伴公主在长安掖庭的短暂时光里，曾听多嘴的宫女议论，被废的陈皇后就招募过一个叫楚服的女巫，不仅合谋诅咒陛下，那楚服还经常扮作男子，与陈后同榻而眠。
而眼前的乌孙女巫琴雅，与龌龊迷离毫无干系，她纯净得像一朵没有欲念的云。
“告诉我，为什么圣泉可以驱除月神之咒，你一定知道。”她对着苓儿说道，听不出责问的严厉，更没有探问的谦卑。
“巫师，我从未去过圣泉，猜想也许圣泉里有磺石，在我们汉人的医方中，磺石可治愈疥疬。”苓儿道。
“哦……”琴雅喃喃道：“天神是仁慈的，他安排了某种肉体的痛苦，必也会令我们能得到解除的法子。”她手抚心口，面向流云涌动的天际。
这两个女子，胡巫与汉医，以我意料之外的宁和口吻对话。我原本以为琴雅会挑衅，而苓儿会退怯。可她们只是守着彼此疆域的边界，专注地聆听、回应对方。
一队人马自北面入城，那是乌孙王从郊外的云杉林春猎而归。春季是野兽休养生息的时节，草原的人们不会进行大规模的围猎，即使王室偶尔的张弓引箭，也很克制。因此，迎面而来的队伍实在轻简，只有十余骑侍卫簇拥着军须靡的坐骑，先头是右大将库尔班查，末尾则是数匹载了猎物的驮马和几条兴致正健的猎犬。
他们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在温柔的马蹄声中，库尔班查很容易就看到了退让于道边的我们。他几乎随着军须靡的号令声同时停了下来。
军须靡驱驾而出，来到我们面前，库尔班查立马于侧旁。
我抬起头，看到他们都穿着白色的对襟骑服，披着灰鼠皮拼织的斗篷。军须靡比库尔班查瘦削许多，骑在马上的威仪却浑然不输于自己的军侯大将。他血液里世袭的骁勇英气，只有当他以骑士的身份出现时，才会喷薄而出。
一旦离开骏马，离开那个最本真的草原男人的躯壳，他就又变得恍惚不堪，幻想自己是一根琵琶上的弦，躲在亡妻细君公主的手指后，与那个同样脆弱的生命彼此厮守，不问风雨，直到有一日“砰”地断裂。
军须靡用缓慢的语调询问泥靡与少夫的病情，在交谈的尾声，他露出一丝缥缈的笑容。
“赏给琴雅巫师一只野兔，赏给汉宫两只雪鸡和一头野猪。”
侍卫从驮马上将猎物扔在草地上。琴雅拾起野兔，找到那致命的利箭伤口，凑上嘴唇，吸吮起来。现打下的兽类的血还未凝固，温热的液体咕嘟嘟地流入琴雅的喉咙。她喝了几口，抱着野兔走了，步履从容，就像一个年幼的乌孙牧女抱着羊羔去寻找母羊。
我和苓儿看着獠牙狰狞的野猪发愁——我们步行而来，怎么把这赏赐拖回汉宫？
远去的马队中又折回一骑，是右大将库尔班查。他跳下马，麻利地用铜钩将雪鸡挂在马缰上，又将野猪抛上马背，道：“走，去汉宫。”
我诧异地看着他毫不费力地提起沉重的野猪，倒令这个强壮的乌孙男人的眼中闪过一丝羞赧之色。
“在我们乌孙，如果要由女人来将猎物带回毡帐，还要男人何用。”库尔班查唇上的两撇胡须，随着他自我开解的笑容微微上翘，使我想起长安街市里那些善言善语的胡商。
此时我又何曾会知晓，在今后的岁月中，始终能以这真纯舒展的姿态待我的，只有眼前这个男人，即使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几天后，伊尔克部落的首领恩兹来到汉宫。
汉宫里那个从狼毒花说到部落争斗的乌孙女奴，正是伊尔克部落的女孩，名叫莎娅。莎娅能说会道，简直像一个阿肯歌手那样，嘴巴动个不停。她摩挲着解忧公主新赏的髹漆妆奁盒，打心里笑出声来。此前的汉宫主人，那个总是在窗前发呆的细君右夫人，用她寒冷的眼神扼杀过多少次奴婢们碎语的欢乐啊，可把她莎娅憋坏了。而新来的汉家公主，看起来却很喜欢找她们胡仆说话，还有她那个叫桃儿的侍从也有趣得很，总是骑着那匹火红的与乌孙马不一样的小矮马风一般跑出汉宫去，给她们采来美味的浆果和鲜艳的山花。
这才像我们乌孙女人的劲头嘛——莎娅心里装了蜜，为解忧右夫人办事也格外卖力起来。她家族的兄弟们在乌孙王室内当差的人可不少，最终帮助她将右夫人的一份礼物和口信带给了伊尔克部落的首领恩兹。
此刻，解忧夫人盯着满脸皱纹却目光炯炯的恩兹，开门见山道：“我助你冶铁，你给我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