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冬至
一只千里孤行的狐狸,迅速穿过银装素裹的草原,如一绺火红的霞光,牵引着我的视线。
当我收回目光时,看到一个匈奴卫士递上的炭块。
“请冯夫人黥面。”骨都侯说。
“放肆!”郭平仗剑上前,他对骨都侯怒目相向,一如当初护我出车师的魏喜。
“骨都侯,我此行并非汉使,亦未持节,何来黥面去节之说?”
“冯夫人,大单于言明,但凡汉人,除非已归附我大匈奴,否则要进入这单于庭,便应披发黥面。”骨都侯四顾左右,凑近我的耳边,轻声说:“若非乌兰夫人做你的主客引者,大单于怕是根本都不会见你。乌兰夫人已吩咐我,劝冯夫人不要因小失大。”
骨都侯也出自呼衍家族。乌兰夫人回到单于王庭后,起居安排都由骨都侯负责。这几日看来,他对我们这些汉人也还礼遇周到。
骨都侯对我耳语完,退开几步,向郭平笑道:“汉人勇士,请收起你的宝剑,你们汉人有汉人的礼仪,我大匈奴也有自己的规矩。”
我不再分辩,接过墨炭,涂黑面庞。暂时忘掉上邦之国的骄傲吧,就当自己是一个从乌孙来的商人。
郭平被我留在账外。他进去还是不进去,也并无什么分别。
这几日,鄂尔浑河谷初降大雪,但单于王帐内像个热烘烘的炉膛。酒气和肉气,都是温暖的源头,而与汉人交战取得的胜利,则是火引子。冬天来了,匈奴人更要努力延长这种暖彻心底的熊熊火焰。
我的到来,显然增添了助兴的味道。诸王睁开酒意迷蒙的眼睛,盯着我的脸,放肆地笑起来。他们在为这张脸上的炭痕喝彩。
什么泱泱大汉,什么煌煌上邦,此刻,汉使苏武在酷寒的北海边郁郁而行,汉将李陵在匈奴人的毡帐里心如死灰,而我这个大汉公主的侍女,不得不战战兢兢地黥面觐见。
匈奴人也许想起了他们与汉人共奉一个祖先的时代——夏王朝。他们准确地攫取了大夏时代墨刑的精义,用以盛载他们对于汉人的嘲弄。
众人中,只有右贤王沉着脸。一年不见,他又变得苍老了些,眼中布满血丝。他面前的酒杯是满的,羊腿也完整未动。他静静地坐在那里,见到我时微微颔首,算是打个招呼。
一匹幻彩缤纷的长寿绣锦裳,终结了匈奴人洋洋得意的哄笑。两个女奴在我的示意下,小心翼翼地在且鞮侯单于面前展开它。
赭色的丝绸上,赤、黄、蓝、绿、黑五色细纱,以流畅的针法,走出龙凤、祥云、茱萸。无论色彩还是线条,都无拘无束,又一气呵成,像奔涌前行的大河,溅出的浪花也是尽兴之极。
“大单于,这锦衣,乃乌孙右夫人从长安带来的汉宫绣娘日夜不眠而绣成,乌孙王与右夫人敬祝单于福寿安康。”
且鞮侯单于放下杯卮,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锦衣,忽然放声大笑:“汉人,我匈奴人要这片破布有什么用?人穿着它能骑马打仗吗?牲口盖着它能不被冻死饿死吗?”
“那单于留着我大汉的使节苏武和骑都尉李陵,又有何用?”
“闭嘴,你竟敢顶撞大单于,你是来送礼的,还是来送你那颗人头的?”左谷蠡大声呵斥我。
“这汉人说得也没什么不对。”一直沉默的右贤王开口道。
“咦,右贤王,没记错的话,你所部曾吃过那李陵的大亏,怎么,现在到手的报仇机会不要了?”左谷蠡王带着兴致高昂的轻蔑。
右贤王面不动容,仍然淡淡地说:“人又不是我抓回来的,何谈我报不报仇?留他在匈奴,倒像是时刻提醒大单于,此人曾大败我右贤王部。这大约是你左谷蠡王最愿意看到的罢。”
“二王莫争!莫为个汉人降将,伤了和气。”且鞮侯单于发话道。
他转向我:“礼送完了,你的话说完了吗?”
“大单于,那锦衣是乌孙送乌兰夫人回匈奴省亲的客礼,无关苏、李二人之事。只是,右夫人既为汉家公主,不能眼见汉使被扣、汉将被俘,在下此行免不了又要做一次说客。单于觉得这锦衣无甚用处,但单于可知,一匹丝在长安只值一两金子,运到康居可要价十斤黄金,能换多少牛羊骆驼。大汉从来不缺绫罗绸缎,自然也并非出不起赎人的价钱。”
我停顿片刻,见且鞮侯单于未有表示,又道:“贵国扣下苏武与李陵,不过在北海边多了个忍饥挨饿的牧人,在鄂尔浑河边多了个魂不守舍的俘虏,可能为匈奴换来半根羊毛?大单于,苏武之事,贵国的气也出了,与李将军一战,贵国的威风也抖足了。接下来何不谈谈赎人的价码。在下也好派乌孙勇士回禀赤谷城,看右夫人现在的家底能不能赎出她的娘家人。”
且鞮侯单于眯着的眼睛睁开了,他环顾左右,见诸王都不再言语、顾自喝酒吃肉。
咀嚼的声音和呼吸的声音,像刻漏的轻响,计算着时间的流淌。
“卫律是丁零王,回他北边的部落课校人马去了,我得等他回来问问他。他的心和你们汉人一样,有一百个窟窿。他不在,我还真怕上你们汉人的当。”且鞮侯单于漫不经心地说。
我的心里一凉,刚刚燃起的希望又黯淡下去。
“大雪封道,乌兰夫人本来就要来年开春再回乌孙。汉人,你的价码,我有一整个冬天可以慢慢考虑。”
逐客令一下,我只得行礼,退出大帐。刚回身,就看到於靬王带着一名奴仆朝我和郭平走来。
“冯夫人,我给你找了个帮手,伺候你们那寻死觅活的李将军。”於靬王笑道。
那奴仆拱手作揖道:“在下常惠,乃苏武副使,被扣匈奴逾岁。见过冯夫人。”
他很年轻,眉眼清秀,却目光如炬。
傍晚,常惠来到於靬王安置李陵的客帐。他那破旧的羊皮袄裹着一身匈奴人的卡呼单,袖口和裤管都用麻绳扎紧防寒。饶是如此,他的嘴和面颊还是冻得紫红一片。
他提着一桶烧热的雪水进来,对我和桃儿道:“两位请回避吧,在下来替李将军擦洗身子,料理伤口。”
“不可,君也是朝廷授印的使臣……”桃儿道。白日里,她见到常惠时,一眼就认出了他,但并未向他提起卫长公主府的故旧之事。此刻,她的心里也许五味杂糅,不过举止终于还是被礼数遮盖得恰到好处。
常惠不以为意,语气诚挚:“有何打紧,自从被扣单于庭,我连匈奴人都伺候过,怎么李将军倒侍奉不得了。我少年时家贫,本也不是什么贵公子。女大避父,姑娘虽是将军至亲,照料起来也多有不便。二位,还是请移步吧。”
我向躺在羊毡上的李陵投去目光,见他仍是一动不动,像个死人。
“冯夫人,恕在下愚见,李将军出身名门,想来自视甚高,此番际遇令人唏嘘。他的魂还没回来,不能逼着他把那口恶气咽下去。暂且让他清净几日罢。”
常惠若有深意地盯着我。
确如桃儿所言,这个年轻人不简单。
夜色浓酽,积雪逾尺。短短的路程,我与桃儿走得分外艰难。
“这匈奴王庭,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桃儿咕哝着。
“匈奴人不是人?”我心烦意乱,没好气道。
桃儿语噎,忽又恳切地抱住我的胳膊:“冯阿姊,我们还有谁可以求?叔父若不归汉,陛下要是真以为他投降了匈奴,老夫人怎么办,我婶母与俭儿怎么办?”
“桃儿,你叔父是自己下马受缚的。卫律是何等狐诈之人,必定早已向汉匈边境放出了你叔父投降的消息。现在只能祈求陛下英明,不要被急怒蒙住了圣心。”
“对了,我看那常惠,倒像是可治你叔父心病之人……”
已近岁末,漠北的严寒如刀刻骨。
纵使天明,曾经赐予额尔浑河谷融融暖意的太阳,也似无力爬到天庭中央,整日只病恹恹地挂在苍穹一隅。由于西方的战事,单于庭今年的蹛林大会已比往日推迟了许多。最后一场马赛在冰雪中结束时,所有的匈奴人都像泄了气的羊皮筏子,匍匐在毡帐里,再也不愿意出来。
而李陵,却在常惠到来的半月后,第一次走出客帐,重又回到天地间。
他穿着一身灰扑扑、棉鼓鼓的布袍,那是常惠不知怎么弄来的汉家直裾。然而朔风阴冷,丝棉之物岂能抵挡。他的肩头披着於靬王送来的狼裘。
人知道冷暖,那就是不再一心向死了罢。
我远远地站在雪原上,望着李陵。
卫律曾自以为是地断言李陵是我梦中之人。其实卫律真的错了。张掖一别,我从未在梦中与李陵相遇。也许因为我更愿意在清醒的时候想起他,那才是我能控制节奏的思念。
多么可笑,如何一面之缘,我便再也忘不了他。
婉兮清扬,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他在战马之上,意气风发。他释归战俘,沉静宽仁。他见到我时的眉梢微动,眸光转暖,虽然我知道那也许只是因为我让他想起了他在长安的妻室,但即便如此,我也心潮澎湃,甘之如饴。
我如此默默地卑微地思念着他。而当看到他遍体鳞伤地躺在匈奴人的毡帐之中时,当从卫律和於靬王的讲述中拼凑、想象出他经历了怎样的惨烈战斗时,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万箭穿心。
可是我无法表达。我又是他的什么人?
我是一粒微末的尘埃,无法扭转一个人的命运,也就无法让自己的情感尘埃落定。
我鼓起勇气,走向李陵,走向那个终于站立起来的灰色的身影。
他回过身,我看到他手中盛酒的皮囊。
“冯夫人,今日冬至。”他对我说。
不等我的回应,他用受伤的右手笨拙地打开酒囊,将酒洒在雪地之上。
“敬韩将军与其他战死的兄弟们。”他喃喃低语。
他抬起头时,我看到他脸上已被冻成冰渣的眼泪。
他顾自又洒了一些酒:“再敬受戮于我李陵剑下的妇人们。当日情势所逼,李陵别无他法。”
酒在雪地上洇出阴影般的痕迹,仿佛葬身浚稽山深处的营妓们的亡灵。
我不敢作声。此时,任何试图开解的话语,大概在李陵听来,都是讽刺吧。
李陵却忽然举起酒囊:“冬至一过,阳气渐升,我李陵会像野狗一样活下去,直到有一天重归大汉!”
他说罢,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