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祭旗(下)
匈奴人的出征都在初秋的望日。前一个傍晚,他们围着蹛林的木桩燃起篝火,一边吟唱呼麦,一边分享不算丰盛的酒食。当明月升上中天时,他们满足地睡去,在秋草的气息中编织自己的梦境。他们睡得那样沉,好像衔着母亲*的婴儿。对于其中许多人来讲,这或许是他们在草原家乡的最后一场酣梦。
扎紧了袖口的卡呼单皮袄,使他们能无视漠北初秋的脉脉凉意、舒展地趴在大地上。
在坠入梦乡的前一刻,他们对着被鼻息吹热的泥土祷告:
“请昆仑神保佑我的骸骨能回到匈奴人的家园。”
翌日,秋阳照耀在鄂尔浑河上。骑士与马匹的影子被早晨的阳光拉得很长,长到几乎看不清人体与马身的弧度,而成为剑戟般的直线,刻在草原上。
湛蓝如洗的晴空,回响旷野的大风。草原的一切影像,只有在秋天才有着刀削斧刻般的清晰与明媚。而这种明晃晃的气势,就像鞭子一样狠狠地抽打在匈奴人,让他们浑身好战的血液澎湃燃烧起来
可是这一次,匈奴人选择了春天开拔西域,去和他们曾经的兄弟——乌孙,来一场恶战。
春天实在不是个千里出征的季节,尤其对于以骑兵为主力的匈奴人来讲。
刚刚过去的冬天一如既往地冷酷无情,冻灾席卷了整个匈奴王庭和单于麾下诸王的部落。牲口死的死,瘦的瘦。好不容易挨到春回大地,战马没吃上几口草,就要长途跋涉,有违匈奴人历来的做派。
匈奴人的做派,也是乌孙人的做派。这一东一西两个草原强国,都绝少在冬去春来的时候大动干戈。
苏鲁尔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才会通过卫律说服且鞮侯单于,狠下心来拿泥靡这个匈奴人的外孙、乌孙人的王子做诱饵,试图迫使镇守乌孙的王叔翁归在春季东征。
在我成为困兽后,卫律的一席话,让我明白了苏鲁尔如此迫不及待掀起叛乱的原因。乌孙王军须靡的左夫人、匈奴贵族须卜家族的女儿,与苏鲁尔有染并且怀上身孕。
而须卜氏为何自知瞒不过军须靡?大概是因为军须靡已很久没有宠幸过她。算来我离开乌孙出使匈奴已半载有余,不知道解忧公主和苓儿在乌孙做王妃的日子过得如何。
我不由记起南宫阏氏的话:“男人的刀剑不中用,就派出女人去碰碰运气。”和亲外族,终究只是一条计策,至于是权宜之计还是长久之计,恐怕所有人,都说不清楚。
解忧公主,翁归,军须靡,乌兰夫人,苓儿,库尔班查……想到他们,我觉得陪伴解忧公主和亲乌孙这三年,如一场荒诞的梦。从长安城启程西行时,我何曾料到,我的生命,竟会终结在匈奴王庭的祭坛下。
匈奴人押着我走出客帐,雨水扑面而来。
这可不是好兆头。匈奴人忌讳在雨天远征。那好像背负着亲人的眼泪。
青草尚未繁茂。在雨水刻薄的戏弄下,稀疏牧草之间露出的浅黄色沙砾,变成了深褐色的泥浆,仿佛病马背部丑陋不堪的癣。
草原的枯荣是匈奴人最重要的记忆。如果你问一个匈奴人的年纪,他会告诉你他见过的牧草枯荣的次数。
“冯夫人,自记事起,我已见过一十八次牧草的枯荣。今秋牧草再次变黄的时候,我要与李陵将军成亲。”木兰居次来关押我的客帐探望我时,曾举着一个头盖骨对我说。那是一个内里镶上金片的骷髅,匈奴的巧匠使它成为一件别致的酒器。
匈奴人喜欢拿敌人的头颅饮酒,仿佛一旦将自己的欢愉建立在对仇敌灵魂的践踏之上,便获得了真正的永恒的胜利。
我不清楚木兰居次手中的骷髅是否来自一位汉人,但我听清了,她决定成为一名汉将的妻子。
“大单于没有找李将军的麻烦吗?那个背叛我的侍卫郭平呢?还有楼兰王子安归……他们现下如何?”我问木兰。在我被押期间,来访的匈奴贵族只有卫律和木兰,而我不想再与前者谈论关于大汉、匈奴与乌孙的任何事。
“他们都好好的,包括安归。”木兰道。
她迟疑了一下,嗫嚅道:“冯夫人,我叔父请求父王不要杀你,他说,乌孙王子都放跑了,杀你何用,不如留你在王庭,也许今后能与大汉或乌孙交换质使。”
她说的叔父,是於靬王。
“可是卫律坚持要取你性命,他说乌兰夫人因为与你合谋而死,若你不为她陪葬,恐怕呼衍家族不答应。”
“那么留下安归,是你父王的意思还是卫律的意思?”
“冯夫人,你的人头都快被砍掉了,怎地还关心他人死活?”
我被木兰问得一怔。是啊,就像卫律说的,我自己都未曾意识到,我已成为了一条猎犬,即使到了将死之时,仍然固执地为主人嗅取蛛丝马迹。
木兰探寻地盯着我,见我苦笑,她的眼底浮现一丝不忍。这微小的表情变化,让我确信,这匈奴公主并非懵懂骄横之人。
抱着淡淡的感激,我回到最初那个令木兰有着喜悦憧憬的话题。
“大单于已为李将军与居次你赐婚了?”我说。
木兰有些颓丧地把骷髅酒器往毡毯上一掷:“未曾。我祖母不答应。她要父王将我许给李绪。”
李绪……我知道这个人。和李陵不同,他是真正投降匈奴并为之效力的汉将,深得且鞮侯单于与母阏氏的喜爱。去岁,我来到匈奴王庭后,李绪曾前来问候,言谈和气。
匈奴公主要嫁李陵,而母阏氏要让李绪娶匈奴公主。我不由感慨,汉匈争斗百年,但匈奴人看起来倒很喜欢找我们汉人做女婿。
“居次,李陵在长安已娶妻生子。”我说。
“那又如何,我不在乎。”木兰的脸颊红得像燕然山的朝霞,眼睛里则闪烁着星河般的光芒。
木兰的话如颗石子儿投入我的心湖,令我从等死的木讷中惊醒过来。我记起了自己对李陵的情不知所起,那只有解忧公主和卫律察觉的秘密。我的眼前也浮现出乌孙右大将库尔班查,他的有点滑稽的胡子和过于温厚的眼神,使他看上去不像刚毅的乌孙勇士。我甚至回想了一遍与解忧公主在彭城楚王府的日子,感叹了一番公主与琴师那无缘厮守的命运。
哦还有苓儿。是的,就像卫律读懂了我的内心,我也读懂过苓儿的眼神。她与如今不知生死的陈玉之间,隔了万里黄沙。
爱与被爱,是这世间多么一言难尽的事呐。可是,解忧公主、木兰居次、苓儿,她们还有未来。只要活着,就有未来。
我不想死。
蹛林正中的祭坛上燃起了狼烟。一匹雪白的骏马竖立在王旗前。它头颅高昂,身姿挺拔,前蹄跃起,仿佛要奔上云端。如果不是壮实马腹下插着的两根血淋淋的社木,它与任何一位匈奴勇士的神骏坐骑并无区别。
它已死去,但双目还圆睁着,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忠勇半生,却最终逃不过屠戮,成为了主人的祭品。
主持出征仪式的萨满巫师并未现身,祭坛四周只有他的奴仆在忙碌。且鞮侯单于坐在东首铺着狼皮的桦木胡床上,左谷蠡王、左大将、於靬王和须卜、呼衍家族的长老分列两侧。不远处,我看到卫律与李绪骑在马上,身后是密密麻麻的匈奴骑兵。
匈奴人驱遣着我走到蹛林的火盆边时,李绪翻身下马,遥遥朝我行了汉人的揖礼。
此刻,我只剩眼睛是自由的。环视一圈,我没有找到李陵。偷偷送走泥靡,李陵并未参与,我通过常惠暗传的讯息,也只是请他与木兰居次伏击郭平、救我性命。所以,一心收降李陵的且鞮侯单于,不会因乌孙王子一事为难于他。即使他在王庭行动受限,至少,可以与木兰居次同行,来这蹛林送我最后一程吧?
然后,我忽而意识到,木兰居次和左贤王狐鹿姑,也不在这里。
雨越下越大,萨满巫师却仍未出现。且鞮侯单于的亲随走到蹛林前,向萨满的一名奴仆吩咐着什么。
就在我努力想听清他们的对话时,木兰居次策马而来。
木兰带来了一则坏消息,但这则坏消息却救了我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