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分之一的沉顼，鲛兽之魂，墟毒的沉顼。
他自诩质询者，以所谓的“测试”追问世人。
试问，他究竟想要看见什么呢？
试问，他所追求的究竟是什么呢？
……
尽管有过在心之幻境中把酒共饮的经历，然而，沉顼的本质仍然没有改变。他并非雷天的朋友，他仍然只是一个追问者。
雷天愤慨，他并不理解沉顼的意图，只是他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是沉顼的杰作，对此，他也只有以强烈的语气质问沉顼：
“你所追求的……你想要看到的……到底是什么啊！”
无法对着人群挥剑，雷天只好调转剑身刺向了自己的胸口。
塵湮的剑身断面压在胸前的那一刻，原本不可见的苍龙祝福再度爆发，那逐渐明晰的苍蓝色符文被塵湮分断，再一次被打得粉碎，好不容易有所凝练的符文再度化为模糊不清的泡影。
这一剑，直击寄宿在雷天身体之中的沉顼以及……妫楹。
古代神兽的灵魂碎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只不过这种程度的伤害远远不够将它们消灭。
雷天正准备灌注灵力，再一次用塵湮攻击自己的身体，不曾想，他意识一沉。为了阻止他的行动，沉顼将他拉入了那个心灵深处构筑的幻境。
……
此间，乃是雷天心中的景象，不过，并不随雷天的心意而改变，因为这里是沉顼与妫楹入侵之后，擅自改造出来的场所。
无所谓光，无所谓暗，无所谓空间，无所谓物质。精神层面的世界里，一切都凭借沉顼与妫楹的意志而产生，一切都听凭那两个家伙的意志而消亡。
在这里，雷天是没有那个权利的。
桃花纷飞，那熟悉的石桌之旁已经看不见妫楹的身影。
只有沉顼。
只有墟毒的沉顼。
他，依旧带着戏谑的笑容，宛若高高在上的上位者，对雷天微妙地投以赞许的眼神。
“沉顼……”
“你用不着这么看着我。你应该知道，我是不可能因为你的三言两语而有所改变的。”
雷天默然，这之中的道理他当然懂得。
因为对方是沉顼，因为对方是墟毒，所以……
不存在协商，不存在妥协。
“……”但是……如果能够在这里杀死沉顼呢？
尽管这么说有些诡异，在自己的心灵世界中杀死他人的灵魂？这怎么听都不具备真实感。
可是，雷天还是这么打算了。或许，和沉顼也曾经有过把酒共饮的回忆，或许，雷天也想过能够和沉顼交个朋友，然而，这一切都只不过雷天无谓的佞想。
不过是，虚无缥缈之物罢了。
心中，精神的幻景乃是绝美的桃园，那纷飞的桃花瓣落地的瞬间化为春泥，直接略去了那消亡腐败的过程。只需看见它最美的姿态，只需记得它凋零的姿态，这便足够了。
如果，这真的是自己的心境的话，那么……
雷天想象着，想象着曾经陪伴了自己经历了无数次艰难战斗的双短剑。
那是师父所赠予的剑。
那是天下第一杀手的标志。
右手碎火，破尽天下。左手回风，辗转百折。
伴随着雷天的想象，他的手中确实浮现了那熟悉的兵器，只不过，在他有所动作之前，沉顼一跃而起，那瘦弱青年的身影瞬间幻化为魁梧的巨大鱼人。那有力的臂膀无比健硕，整个身体宛若小山一般，他一下子压制住了雷天。那布满鳞片的巨爪轻易地按住了雷天的身体。
雷天甚至来不及反应，连一招也使不出，连回避的动作都来不及做出。
“说过了吧，我是墟毒的沉顼，我是测试的沉顼，我是公平的沉顼。”
“什么测试？什么公平？随随便便把无关者牵扯进来就是公平？况且，我根本就没打算接受你的测试！”雷天吃力地抵抗着，然而，在沉顼的巨力压制下，他压根就没有脱身的可能。
“你没有选择的权利。”沉顼很是强硬，他看着雷天的眼神也多了几分严厉，“呐，回答我，千叶雷天，你也应该明白了吧，我的测试，以及这一切的源头……”
“是妫楹吧。”雷天不假思索地道出了这个名字。
是的，妫楹。
那个连说话都断断续续，仅仅有着人类形体，连自己的容貌都没能拥有的神兽。
他……亦或者她，才是这一切的源头。
为什么会发现这一点呢？
那是因为在进入归海城之前，雷天就得到了霖儿的警告。
剑奴妫楹，心中只有武道，许多武人被剑奴的灵魂碎片凭依，最终凄惨死去。当然，这里的凄惨死去之前，或许还要添上一个走火入魔发狂的过程。
一切，仅仅是为了追求武道。
杀戮并不是她的真意，她所追求的，应当是武者之间的交手，当是巅峰的对抗。
然而，即使是这样，这份执着于武道的心仍然是可以利用的。找不见对手，那么发狂的武者便杀死眼前所见的一切，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只要出手就好，只要展现武艺就好。继续下去，一定会有强者出现。那个强者是愤怒的复仇者还是悲伤的拯救者都无妨。只要，交手就好，只要，过招就好。
而利用了妫楹的，便是沉顼。
离开了燕地济世，断绝了与其余三分之二力量的联系，墟毒的沉顼只有借助妫楹的力量才能够制造那个困局，才能够展开对雷天的追问。
“呐，千叶雷天，”沉顼无比认真地重复着雷天的名字，尽管，这并不是雷天的真名，但是对于沉顼来说，这名字是最好的代号，“你应该明白吧？你不可能救下那些人。哪怕你用塵湮剑毁掉了他们手中的武器，也不可能阻止他们的行动。”
“我……”雷天默然，他当然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可能的结果，但是，除了这么做，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你可以逃走。”
“我不会逃走。”雷天断然道。
“你是执着么？他人的生命就真的那么重要吗？我不懂你啊，明明你是杀手，明明你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地杀掉那些素昧平生的人，你为什么又会在乎这些无关者的生死呢？回答我，千叶雷天！”
“……”
雷天默然。这个问题，是雷天无法回答的。
“在济世的时候，我就十分好奇啊……你真的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面对我制造的洪水，你的第一选择并不是自己逃走，而是把那些无关的民众传送到了城内。在面对拯救一个小宫女还是一城百姓的抉择的时候，你却选择了救一个小宫女……你到底想要拯救谁呢？你想要拯救的是身边亲近的人吗？那么，你为什么会在乎这些无关者的生死呢？”
追问着。
可以说，沉顼的追问，是雷天至今为止都没有勇气正视的事实。
“你……自诩‘善良’么？你的行动，你所谓的‘拯救’，就是‘正确’么？那么，那些被你暗杀的人又该怎么办？那些你没有拯救到的人，又该怎么办？”
追问着。
沉顼的追问，已然略去了那些世俗公理，仅仅是在质询雷天的内心。
“呐，千叶雷天，你其实并没有‘拯救’任何人吧？你所‘拯救’的，仅仅是‘你自己’吧？”
……
回忆中，是那六月盛夏，冰雪飞舞的地方，弱小的他被同样弱小的她保护。
呐，人与人之间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相互信赖，相互保护，相互依存，这就应该是人吗？
她是一个坚强的人。一直以来，她都像是一个大姐姐一般，守护着雷天，以及其他和雷天差不多同龄的孩子们。
所谓的“守护”，真的具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被冰封了，被冰侵蚀了，被冰永远留在了那个时间。
没有意义啊。
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啊。
但是，为什么她还是那么一副无畏的神情。即使在最后一刻，她也没有在那个女人扭曲的笑容面前屈服。
如果能够明白的话……
如果能够理解的话……
或许，把她所坚信不疑的东西当做我的原则，遵循她的理念行动，我也可以变得更加接近她一些，理解她一些。
那么，她所坚信不疑的东西，是……
……
“你以为凭借这种说法就能让我动摇了吗？”雷天不由得苦笑起来，“或许，我执着于过去，但是，我从未想过要靠这种半吊子的手段来‘拯救’自己。”
手中的碎火剑幻影发动了雷天记忆中的最强魔法，那是将剑身化为业火的魔法。
破开结界，破开屏障，破开壁垒，破开那阻挡在面前的一切。
按住雷天的巨爪被切断了一根手指，伴随着冰冷的血液一齐飞溅的还有那巨大的鳞片。
脱身。
雷天从断指后出现的空隙摆脱了沉顼的压制，接着，他运起回风，那记忆之中的风系魔法让他的身体无比轻盈，十分轻松地躲过了沉顼的挥爪扑杀。
“我……仅仅是尽自己所能罢了。我从未想过自己能够拯救所有人，因为，我并不是英雄。”说着，雷天再一次挥动碎火，用火焰在面前制造除了一堵墙壁，挡下了沉顼的后续攻势。
“你的行动……”
“在救下小宫女的时候你就已经听过我的回答了吧？”雷天手中的双短剑消散了形体，毕竟这里是心之幻境，那虚无缥缈的东西可以凭借一念存在，也可以凭借一念消散。
“你的原则？”沉顼解除了鲛兽化身，变回那青年的姿态，他看着雷天，愈发不解。
“是啊，我的原则。”雷天应道，同时，他的手中凝聚成形的是断剑——塵湮，“我只做我认为合理的事。我只做我做得到的事。我……想要救下那些人，即使我个人的力量有限，无法拯救所有人，我也不会迟疑。即使因为救不到所有人，会有些心情沉重，我也不会苛责自己。因为，这已经是我的全力，我已经做到了我该做的。我……并非英雄，所以，我并不会强迫自己拯救所有人。”
“这样子，仅仅是所谓的伪善。”
“什么是‘伪善’？什么又是‘善’？仅仅因为我不想看见有人在我面前无端死去，就定义我是‘善’？仅仅因为我的能力救不了所有人，就定义我为‘伪善’？太可笑了吧！我仅仅是做了我认为应该要做的事，我仅仅是做了我能够做到的事。我只遵循自己的原则，所谓的‘伪善’，所谓的‘善’并不能影响我的选择。”
“你……”沉顼沉默了，雷天的回答可以说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雷天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并非英雄，并非愚蠢的自诩救世者。
但是，雷天会选择拯救眼前的人。
并非杀人者，并非那沉溺于杀业而无法自拔的痴者。
但是，雷天若是选择了“杀”，便不会有任何犹豫。
雷天仅仅是看清了现实，看清了自己，然后，仍然没有忘记自己最初的心境。
并非英雄，也不需要是英雄。
既然有能力，既然有这个念头，既然可以选择……那么选择拯救他人，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雷天仅仅是以普通人的思维方式完成了一次判断，仅此而已。
“既然你连无关者都想要拯救，为何在那个时候，在封印我的幻境里，你选择救下那个小宫女？在你眼里，难道一座城市上千万人的性命还比不上她吗？”
雷天忍俊不禁：“那种事怎样都好。所谓的‘抉择’，仅仅是你以为的吧？在我看来，我可以做到救下她，再救下全部的人，我又怎么可能会傻乎乎地放弃她呢？”
就是如此简单。
并不是什么值得肯定的，并不是什么值得赞颂的。
雷天只不过是一个平凡地，普通地做出判断的凡人罢了。
话音未落，雷天已经挥动了手中的塵湮，理所当然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毕竟对于他来说，塵湮所产生的分断万“物”的力量并不是他所能够理解的境界，所以哪怕想象出了塵湮的剑，也无法想象出那股力量。
然而，已经得到了雷天回答的沉顼却是开怀地笑了。
就像是年幼的儿童解开了那并不复杂的数学题，虽然并不是什么值得吹嘘的事，他小小的内心还是有那么一股成就感。
因为，他得到了答案。
这个回答，不同于以往任何一种回答。
并非英雄，并非杀人狂魔，并非自私的权力者，并非伪善的执着者……
这个新的回答，雷天这样子的存在，该以何种词语来定义呢？
看着雷天，沉顼不禁想起了过去，在那个时候聆听过的教诲。
“你是……无惑之人。”
“是吗？我倒是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迷惑不解的东西啊。”雷天无奈地消去了手中的塵湮，重新唤出了碎火回风双短剑。
“无所谓善，无所谓恶，仅凭借内心的纯粹想法，仅凭借自己的‘正确’而行动。”沉顼缓缓开口，诉说着那记忆中的知识。
讲述者……是谁呢？
忘记了呢，因为，这就是那么久远的记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自己只不过是灵魂碎片，并不存在那部分记忆。
只知道，很久远很久远的时候，那时候这个世间存在着一个连他们凶兽也能够统御的存在。
当然，说成是统御也不太对，因为……
对了，他（她）……是父亲（母亲）啊，他（她）是老师啊……他（她）的名字是……
“……yan。”模糊不清的发音，不过，沉顼确实想起了，那淡忘了的过去。
随着沉顼的心境变化，那纷飞的桃花瓣突然停滞在了半空中，那白里透红的粉嫩颜色如此美丽，这一瞬，可以说是花瓣一生之中最美的瞬间。
因为凋零，正是一种终焉之美。
雷天握紧手中的短剑，对于沉顼的那番话语，他并不否认。
“这样考虑的话还是挺贴切的。因为，我只遵循自己的原则嘛。”
这便是雷天的真实。
接着，挥剑。
劫火燃尽一切，破开这幻境，将那些沉顼所强加的虚假之物全部燃尽。
“千叶雷天……给你一个提示吧，所有寄宿了妫楹的武人都会本能地寻找强者。所谓的强者……嗯，应该就是拥有武宗级凝练程度的内力的存在吧。”
“这我当然知道。”
桃树，变得焦黑。
可那花瓣依旧在空中，火焰没能侵染它，还是那样粉嫩，那样的美丽。
“那么……就换一个提示吧，要想阻止妫楹，只有……”
进入封印之间，以苍龙皇帝的生命力为代价，重新封印妫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