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那一年冬天没有雪,阴沉的天空压抑着一丝渴望,一丝预感,一丝不知所措的喘息。
杨鸣要去西安的国安饭店工地干活。临走时,问我要一块钱。从咸阳到西安五毛钱车钱,我袋袋里正好有一张五块的。十分慷慨地递给他。他知道那是我半个月的零花钱,而且是预支下个月的。父母认为一个月十块钱的零用钱对一个二十岁的女孩来说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天天有补考的影子跟着。自从上了电大,每学期补考的功课能减少到一门,已是庆幸了。这里不乏客观原因:没有辅导老师,上课就是看电视,全凭自学,就是考试前请人来辅导一两次,也没有多大作用。每学期末参加全国同意试卷。
“研究生的教材,本科生的考题,大专生的待遇。”这就是电大生的处境。
为了混及格,许多人只有靠偷看过关。因为根植于正直和诚实上的清高,宁可忍受不及格的失望和别人的嘲笑,也不加入偷看行列。可气的是每次不及格的失望和别人的嘲笑,也不加入偷看者行列。可气的是每次不及格的科目微积分,线性代数线性规划都是50多分。可我的中文写作,英语随随便便拿到九十多分。经济法的试题都是实际的案例分析,把学过的知识理解了,用来解决问题,我得心应手,轻松回答,竟然考到了95分。
毕业实习写论文的时候,老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些学生的论文发给我们参考,大多数学生找篇范文改头换面交差了事。可我看了手上别人的论文,并不得要领。就想自己写,仍是那样艰难。别人都交初稿了,我提纲还未列出来。在陶瓷厂实习,把获得的第一手资料和数据准备充分,思考成熟后两夜挥就。
辅导老师看完了,第一句话就是:”你是抄的!“我吃了一惊,本想得到老师的表扬的,没想到迎面泼来一盆冷水。老师怎么这么不信任我,小看我啊。
心情低落地骑着自行车从原上往下走,在黄土高坡的艳阳中和着尘土中穿行,灰头土脸地回到家里。晚上坐在书桌前随手翻阅我的《十分钟周易》。台灯下,转念一想,老师这么肯定说这不是我自己写的,是说明我的水平高啊,这是老师对我最高的赞赏啊。
别人七月份都拿到毕业证了。我有一门《经济数学微积分》考了两次都没及格,一次55分一次57分。年底要参加补学分考试,这是最后一次的补考机会了。这半年在家呆着,整日无所事事,看《周易》,读《诗经》,复习《唐宋词鉴赏辞典》。时时有数学补考的影子压着,可又真正看不进几页书,自卑、挫败、焦虑,精神压力已快到了极限。同学们都在忙着跑工作了,我别无他求,只要能拿大文凭。那时,我就意识到自己的潜力,不过,终究是要有一张文凭压阵的。
自从七月份上完了学,他爸就断了他每月50元点生活费。八月份他妈塞给他五十块钱,算是又过了一个月。没办法,他在借住的建筑公司宿舍的邻居告诉他有一份看工地的差事,卸个车,看个货,一天也能收入三块半,先把吃住顾上。我把家里三、四年来订阅的《世界之窗》杂志拿给他看,里面有很多他感兴趣的国外管理企业的经验,大企业家的成功史之类的文章。他是学企业管理专业的,也有一门功课要参加补学分考试。他还买了大量点报纸《参考消息》《文摘报》《中国青年报》等,又便宜,信息量又大。搜寻报上的招聘启示,发现与工业企业管理专业沾边的就来精神,先后往深圳等地寄了十几封应聘信。也真有他的。一寸照片印了几打子,每次顺手拿上两张,方便至极。只是发出的信好像都害了单相思--有去无回。
一个星期六的傍晚,记不清当时在做什么了,反正对我来说,天天都是星期六傍晚。坐在那儿,不是发愣就是翻看着闲书,听见推门声,一扭头,就此忘不了这一瞥。
墨绿色的地毯延伸到走道处是浅绿色的塑料地板。这在八十年代的陕西是很时髦的家庭装饰了。洁白的墙边挂着一面长镜,映出室内的布置,一幅《江南喜雨》的水彩画贴在墙上,这是我两年前从挂历上撕下来珍藏着的。我为这幅画题了一首诗:
江南小镇的雨雾,朦胧了花,虚化了树,这自然太平的景致,也融入女学生的画中了,湿漉漉,一片温柔。
小河泛舟的人儿,没有留恋那多情的询问,丢下一串桨声,远去了。
桨声惊动了,桥上的姑娘。油纸伞下,眼波过处,一层凝重,弥漫开来......
这诗样的画面更添明亮、典雅和宁静。站在期间的是一个长毛贼:
破旧的牛仔裤早已失去了时装的风采,因为褪了色,更显出了油污,黄灰色的工作服套在身上晃晃荡荡,更显消瘦,不协调的是戴着一幅眼镜,细看也挺配套,镜架是连中学生也嫌弃的老式样子。由于金门脱去了鞋子,立时显得矮了一截儿。
就是这么个人,此刻在向我微笑。我又惊喜又心酸又现实地打量着他。上帝,记住这一时刻,这是一个历史时期的写照。
他向我走来,不卑不亢,全然不觉自己打扮地向我走来。要知道外边的男孩子都是些什么样子,谁不比他虚荣,谁不比他浮夸,也许,这就是我不认识而认识我的小男孩儿们多管闲事打抱不平的原因:闭上眼随便找一个都比他好。
可我是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爱上他的。
他去浴室洗了个热水澡,在那个时候大家还是在公共浴室洗澡,热水器还没有在家庭里安装。可我家里24小时都有管道热水提供。公共热水房的管道在厂里60余座家属楼里只通到唯一的一座楼。洗个澡,精神多了。那些老民工怎能料到,这个干完一天活不擦不洗和他们睡在一起的人,竟然有这样一个会写诗的女朋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