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杭州府。
兵工厂外,大门左右两侧威武地站着两排士兵,头戴宽沿钹形帽,帽顶插一根雉鸡尾羽,领口束着黄色方巾,身上护腰、护臂、护膝穿戴整齐,前胸及后胸上都写着一个“明”字,手持红须缨枪,军容肃杀,让人不敢有丝毫逾越冒犯之心。
不久之后,视线中出现了一名身高七尺上下,年龄莫约二十八、九的青年,身着灰色长袍,迎面走来。在他的背后,跟着一名书生打扮的随从。
随着来人渐渐近了,可以看到他身材偏瘦,中等个子,很难归入高富帅的行列。但是他目光湛然,神采飞扬,双眼开阖间隐隐有深不可测的气场吞吐,来人正是守仁。
要说气场这东西,跟人的修养和见识大有关联。守仁从小深谙人心性情,这些年又经历了家事变故、国事磨砺,始终坚持自己的证道之志,不曾有丝毫松懈,此时稚嫩尽褪,可算是大明给予厚望的新兴栋梁,前途无可限量。
两名武官见到来人,齐齐作揖。
守仁回礼,向一个60多岁的武官问道:“总兵大人,何事如此急切召唤,让小侄受宠若惊了?”
此人身材极为高大,生的是豹眼狮鼻,国字长脸,行伍之人,身上自带三分煞气,他挣到总兵的位置,那是刀光剑影中摸爬滚打用命换来的,对生死之事看得是极淡的了,属于是人家叫我难看,我就要叫人家好看的狠角色。但是他对于守仁始终是高看一眼。虽然守仁现在入仕不久,也没有文成武就的功绩,但是他感觉是守仁肚子里很有货的人。文能写平戎定边之策,武能阐排兵布阵之要,是个不可多得的通才。
见到守仁先说话,一步跨出,上前拉起守仁的衣袖说道:“守仁,你可来了!快里面请!”
原来,是守仁接到杭州府总兵的邀请,去兵工厂参观新制的兵器,顺便请他提提意见。
这总兵早就知道,守仁虽然是文官,但是从小痴迷武道,更是有着一手百步穿杨的射箭功夫。随着守仁小时候在北京生活的那帮少年得家族门第惠泽,早已撒在全国各地为官任职,也就把小王先生的故事在同僚好友中作了介绍。所以杭州府总兵对守仁一点也不陌生,正巧这几年守仁被派到直隶、淮安等府公干,期间总兵与守仁多有交道。往来之间,也算是熟识了。
守仁虽然行事低调,但总兵每每被守仁的气度所折服,怎么看怎么亲热。特别是守仁曾说“大家都以考不上为耻,我以考不上乱了心为耻”,让总兵觉得是大大对上了胃口。
所以兵器研发改良这档子事情,总兵对兵部那些喜欢唱高调的主儿特别的鄙视:“奶奶的,你们说要怎么改就怎么改,耗费人力不说,你们倒是拨银子啊!不拨银子,说个屁!”
这回遇到皇帝亲自下了圣旨,让总兵兼任军械督造,要求限期完成箭镞的改良升级,并且马上装备到所有军队。总兵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就是想扮扮笑脸去求兵部的人,按照那帮人的办事效率,恐怕也来不及了。
他这一急,就想起守仁来了。
他是怎么样的性子,守仁也是早有耳闻。据说这个总兵早年是个浑人,他父母早亡,从懂事起就混在江湖上,由于个子比较高,十三、四岁的时候把年龄改大混到军队里,在地方上帮着军营招兵处跑跑腿,一来一去和负责招兵的千户大人混的熟了,胆子也大了,竟然怂恿千户大人在军营里干起人贩子的勾当,勒索了些银子。有想提前退伍的,那不行,不给钱就在军营里熬着吧。有想入伍混个生计的,那也不行,你看现在当兵的这么多,都招够了呀!你家小子身体还行,我可需要担着风险去打点打点。总之就是给钱才放行,十文、一两,只要是银子,统统来者不拒。后来这些狗血的事情被人举报,千户被咔嚓,他也给踢进了监狱,他才知道后悔。监狱一待就是两年,想着大好青春要和一群变态人渣为伴,不由得十分绝望。于是,他准备跟着一些犯人越狱。刚跑了几步,就被抓了回来,好说歹说糊弄过去,虽然没有掉脑袋,但是改判监禁十八年。
他大彻大悟,在监狱里苦练功夫,练的身体棒棒吃饭香香的。又坐了三年牢,赶上蒙古孛来进犯延绥(1458年)。他自告奋勇,大吼着“要死也死在战场上才值”,被准予戴罪之身充当敢死队上了战场,追随延绥总兵杨信,于青阳沟大败敌寇,立下不少战功,终于洗白身家,武职一路升迁,干到杭州府总兵,这老小子已经60多岁了。家眷也有了,一连生了五个女儿,老小子每天对着六个女人,无数次想死的心都有了。渐渐地,他终于认清自己威猛的外表下其实有颗温柔的心,这脾气心性也收敛了不少,真心服软了。
想到这些,守仁不觉咧嘴微笑起来。
几句寒暄之后,守仁随总兵进到了兵工厂内。
总兵满脸笑容,带着守仁在兵工厂内穿行。一行人经过了最外面的“储兵库”,几十个士兵正在忙着一地的刀枪剑戟,结扎成捆,清脆的碰撞声不绝于耳。看着锋刃上澄亮的反光就可以知道是新近铸造,守仁不禁微微点头。
总兵看在眼里,颇感自豪。又带着守仁进到了第二进的“铸造坊”。
守仁但觉一股炙热扑面而来,十个烧得通红的高炉近达六米,下面炉火烧得正旺。高炉上方两侧留有耳孔,分别连着一根小臂一般粗细的铁索,正有人使劲拉动铁链在滑轮上滑动,使高炉倾斜。一股股刺目的铁水嘶嘶冒着蒸汽流到接引渠中,再浇铸在无数的兵器模具中。
守仁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些场景,不觉大感兴奋,笑着对总兵说道:“老哥,你这里的生意可是红火得很哪!”
总兵呵呵笑着,伸出一只手示意守仁继续前行,终于在第三进的门口停下。
守仁看到,门前写的是:“兵工室”。
守仁回头正要问总兵,却发现一直志得意满的总兵此刻变成了苦瓜脸,觉得十分惊讶,当下问道:“总兵大人,你?”
总兵摇摇头:“进来再说。”
守仁随总兵在兵工室内站定,总兵对一个下属睁圆了豹眼说道:“快拿来啊!”
下属浑身一哆嗦,赶忙拿起了一个弩机递给守仁,说道:“王大人,这是厂内新打造的弩机样品,凡精铁七斤,经三十六天锤炼而成,请您过目。”
总兵勉强装出笑容,捋着胡子,呵呵笑道:“小贤弟啊,带兵打仗我看你也是行的。东西好不好用,还要你提提意见哪。”
守仁恍然,当下拿起弩机掂了掂,又拿起制造图纸认真地看着,露出深深思索的表情:“工艺很精湛。可是拿着觉得太沉了,应该不太不好用吧?”
那名下属其实是一个兵器设计师,听到守仁的话有些意外。不禁“哦”了一声。
总兵有些急了,蛮横地训斥下属道:“奶奶的,这晌午刚过,你撑饱了肚子又在这里喊饿做什么?”
下属急忙辩解,总兵把手一挥,略微停顿一下,语气已经极为缓和:“本座心情不好,拿你消遣消遣,你要体谅。要是肚子里憋屈,就自己寻个法子解决了吧。”
说着又转身对守仁说话,语气已经变得十分温和:“老弟,你说得很在理!朝廷限我半年内把现有的弩机改良,尽快装备到所有的军队中去。去年秋天到现在,限期已经过半。可这,可这新造的弩机我看着就是不对劲儿。原来正是你说的太沉了,不好使啊!”
守仁一边听着,一边拿起一个护腕戴在左手手腕上,转向上方,右手按了一下机簧,一个软索飞爪强力地飞弹出去,牢牢抓在屋顶横梁上,守仁用力一拉,软索绷得笔直,他转头对总兵笑道:“这个挺好用。月黑风高,斥候单骑,也是能派上大用场的。是吧,老哥?”
总兵摸摸额上被蒸出的热汗,无奈地对守仁说道:“小贤弟啊!可别编排老哥我了。我这不是急得没有办法,才把你给叫来了嘛?你倒是帮老哥出出主意啊!”
守仁看着总兵诚挚的目光,慎重地点点头,却不回答,又拿起一支弩箭,仔细看着箭镞锋刃处的铁锥说道:“我想到了一点,不知道对不对。”
总兵道:“好,你只管说!”
守仁道:“如果箭头周围能凿出细槽,杀伤力应更为出色。”
那名设计师闻言,露出惊讶的神色,赶忙坐下,握着毛笔快速地记录着。
王守仁微笑着抬起头,看向总兵:“老哥啊,恕我班门弄斧了。我真的不敢妄言。但打仗乃死生大事,不比儿戏。这些弩机好是好,但用料太多,拿着坠手,终归是使起来不方便,而且应该是费了你不少银子吧?我想啊,如果能把弩身改用生铁锻造,而内膛的主要部分才用精铁铸造,应该可以事半功倍吧。一则能够把人力物力财力节省下来,时间的问题也就解决了。二来吧,用起来轻巧灵活,还能够不影响它应有的威力啊。”
总兵愣了一下,仔细寻思一下,忽然一拍脑门,高声叫道:“嗯!是这个理儿!吩咐下去,马上照守仁所说的加快赶制。谁要是敢怠工偷懒,不要来见我,自行投进炉子把自己解决了。”
那名设计师站起身,对着守仁深深作揖。
一行人对守仁都露出了钦佩的目光。
总兵用力地握住守仁的手,哈哈大笑着说道:“贤弟,你救了我啊!找你来真是找对人了。我这颗脑袋算是保住了,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