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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再见面(1 / 1)

夏夫人看此事,似乎是当作一件茶余饭后的谈资,听到卫希夷耳朵里便颇不是滋味了。

不过,许后?

卫希夷望了庚一眼,庚点点头,她早便说过,车正兄妹几个,不可能对母亲一点感情也没有。即使感情已经变了,譬如车正,不再信任母亲,也需要一个体面的母亲来装点门面。日子过得太顺了,他们便容易放松警惕,将许后放出来。而许后会做什么,就不可预测了。庚只知道,那未必是好事。

如今,这个结果出来了。

卫希夷喉咙发干,问道:“是谁?”

夏夫人道:“长女。我知道你和他家小的那个好,可你要知道大的那个不省心,也不比献了小的更让人开心。唉,车正也是倒霉,我算是明白啦,他为什么要将那母女几个管得那么严。管得严了,看着可怜,一松松手,就要出事儿。他母亲和宫里那个,闹了个乱七八糟,幼妹一气之下去外面散心了。也是可怜……王的后宫,何曾少了各地的女子,却不曾见过他们家这样乱的。”

联姻、献女、拆伙,皆是常见,能被当作谈资的,必然是出了不常见的事情了。夏夫人虽然才回天邑,消息渠道可一点儿也不少,回来不久四下一转,与旧友们闲聊一阵儿,已经将此事知道了个大概,见卫希夷关心,便将自己知道的与她说了。

事情与庚猜得也差不多,外面看来,正是车正见妹妹们已经适应了天邑的生活,心情大好,便因妹妹们的求情,将母亲也放了出来。许后经过这一场风波,在天邑依旧不乐意见人,车正也不勉强她。在天邑这些年,车正也颇置下些家业,还没混上封君,也是饶有田庄,许后便携女儿在那里小住些时日,也不曾出过什么纰漏。

谁也没有料到,纰漏出在申王的某次狩猎,路过了车正在城外的田庄,见田庄被管束得井井有条,颇觉诧异,以为这管理的才能很是不错,遂入内歇息兼见一见这管事之人。到底是做过王后的人,打点这些小小的产业,还是绰绰有余的。见到申王,彼此都有些感慨,许后因而献上了长女。

此事发生在三年前,彼时女莹既年幼,在许后面前又不驯,许后自然不将主意打到她头上。而女媤既在当嫁之年,又一向温驯,被送出去的便是她。事先,许后没有与任何一个人商议。

车正作出了不认父亲的决定,也压着妹妹们不许再提蛮地之事,他们在天邑外露的最亲近的长辈便是母亲。女莹虽吃过母亲的苦头,心里依旧为她留着一点柔软的地方,女媤更是母亲一手带大的,姐妹二人也不忍母亲被囚,为许后向车正求了情。兄妹三人作茧自缚。

并非申王不好,其时妻妾固然有分,似女媤这等出身却与寻常婢妾不同。申王宫中,除了一个陈后,连戎王的妹妹也在宫里,理所当然不与婢妾同流。细数起来,女媤还算高攀。这本不该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丑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女莹极力反对,因而与母亲闹翻,好在车正并不在意妹妹此举,倒是默许了妹妹不在天邑居住。

事已至此,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顶多是小孩子闹个别扭。女媤因申王一时兴起得以入宫,陈后也不为难她,宫中并无敌视之意——皆因申王也是扭过头来就淡淡的,对她也无甚宠爱。

女媤是个温驯的人,然而她有一个不太正常的母亲。自将女儿献与申王,许后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也入城居住了,还时常找借口去见女儿,又生出许多事端来,惹得宫中不快,一齐抵制起女媤来。女媤被冷落了一年有余,不知为何却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也不听母亲的话了,人也变得不似旧时脾气。反而因祸得祸,被申王重又惦记了起来。从此一发而不可收。

申王道她年幼乖巧又可怜,她却又时常作些夭出来。今日病了,明日不开心,申王却纵容她,弄得陈后不喜却又奈何她不得。申王的后宫出身不错的各家诸侯献上来的女子也是不少,昔时因许后挤兑过她,如今反过来要受她的苦,人人跑去向陈后诉苦。

时至今日,搞得陈侯都坐不住了,奔来见女儿,想问问陈后有什么章程。若非闹到这般田地,“新夫人”便也称不上谈资了。

卫希夷往夏夫人面上一看,犹豫了一下,道:“我看阿嫂也不大能坐得住的样子?”

夏夫人没好气地道:“还不是那个新夫人?她自家是尝到甜头了,还要将她妹子塞给太子。太子那里,也是她该插手的吗?”何止是夏夫人坐不住了?夏伯等人也忧心忡忡的,这不,与陈侯一道来了。

哗!这下卫希夷坐不住了,挺直了上身:“什么?她怎么能?她怎么敢?阿莹知道吗?”

夏夫人苦笑道:“她在城外,谁也不知道她自己的意思。不过我看,车正是有些意动的,只是不知道幼妹的脾气会不会与他拧着来而已。”太子嘉旧年娶妻于夏氏,是元后的亲侄女,夏夫人的幼妹,夏夫人也很不开心。虽不知太子嘉原不愿意接收小妈的妹妹,众人却担心申王会下这样的命令。申王本来对女媤也是可有可无的,不是也突然变了卦了吗?

卫希夷失笑:“原来,今日大家都在装着镇定呢。”

夏夫人也笑了:“是呀。”

卫希夷道:“我和阿莹有过约定,我此番前来,一是为中山之事,二便是要与阿莹商议,回去报仇的。她怎么会愿意留在这里?”

夏夫人道:“果真如此,反倒好了,我愿助她一臂之力,离开车正的掌握。可是,希夷,人是会变的,你得从她那里得到实信才行。你哥哥总说,王还没糊涂到对新夫人言听计从,我却不能不多担心。”

卫希夷道:“我本就打算到了天邑见过你们就找她的,没想到先得见王,她现在哪里?我这就派人去。”

“好,”夏夫人一桩心事了却一半,更有心情与卫希夷闲聊了,“哎,你说,车正的幼妹是不是真有点本事呀?她当初那么地不情愿与她姐姐往来,宁愿走,如今倒是应验了。城里虽然蛮女长蛮女短地说着,却都讲她有些骨气的。”

卫希夷脸色可不好看:“在蛮地,王后,哦,就是许侯的女儿,可是极重尊卑贵贱嫡庶之仪的。南君有位自幼就在一起的……嗯……算妻子吧,蛮地原本姐妹同嫁,没什么嫡庶之别,自她嫁过去,便有了。”

话说到这里,夏夫人与太叔玉都听明白了,原本极力分嫡庶,恨不得将侧室踩死的人,亲手将女儿将去给老王做妾。哪怕此间之妾与南君那里并不相同,哪怕南君的侧室们也不是任由许后欺凌……

夏夫人一脸惊骇地道:“世间竟有这样的母亲吗?”

还真有,卫希夷还能告诉夏夫人,为了让女莹听话,许后能把八岁的女儿塞小黑屋里关到傻。

几人面面相觑,末了,夏夫人道:“哎呀,说了这么多的话,天都晚了,好生安歇吧。希夷的屋子已经准备好了,还在原来的地方。”

一夜无话,因为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次日一早,卫希夷便派人到了驿馆,将任徵与风昊为她钦定的魁梧男子长辛唤了过来,让长辛和庚二人跟随太叔玉派的引路人出城见女莹,约定见面等事宜。而她自己则与任徵一道,去拜会姜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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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节的府邸还是六年前的模样,人比六年前略瘦了一些,说不上变得更好了还是变得更坏了。天邑时局如此,他又与申王沾了一点亲,委实无法精神得起来。见到师妹和师侄,却还是高兴的,亲自站到门口来迎接。

一见到卫希夷,吸了一口冷气:“我说怎么乘车来了,这个样子要是在外面露面,明日就要被公子王孙围起来啦。”

卫希夷道:“这个师门没救了,总是互相埋汰。”

姜节笑道:“夸你还不好?”

“你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吗?”

“说不过你,进来吧,别堵着我的门儿,还有没见过世面的呢。”

进得府内,宾主坐定,姜节先问风昊等人的情形,互相致意完毕才说天邑中的事情。“祁叔亲自迎你去了?他是个好心人,做事从来周到的。我本也想去,唉,却是被召去又卜了一回,且往外面占卜合适的地方筑坛,没能走开,昨夜才回来。”

卫希夷问道:“卜了什么?出兵?祭祀?”

任徵的耳朵也尖了起来:“王是不是对中山有何不满呢?”

姜节抬起双手,往下虚下了一下,道:“王是心焦,也想找些事情给大家做做,免得太闲生事,却不会针对中山。昨日的事情我也听说啦,你应对得很好。中山远,不适合现在便远征。将中山逼急了,要做困兽之斗,谁也讨不了好处去。不曾将五国俱灭,又亲来解释,是给王留了情面。样样周到,不过正因样样周到,卡得王挑不出毛病来,大约他又要闹心了。”

卫希夷喷笑一声,问道:“便是有事,也不是现在,是也不是?”

“不错。”

“唔,我观此间,人人都有些忧愁,不知……”

姜节道:“该知道的,你也都知道得差不多啦。我说一句,你们留心,宫中事,不要多言。王很明白。”

“咦?”

“内闱之争,王从来没有带到过门外。从一方诸侯到天下共主,可不是凭随心所欲便办得到的。”

“我听说,新夫人还有筹划?”

“她能做成什么事情?看,我不是还呆在龙首城吗?到了王糊涂的时候,我头一个走。”姜节说得毫不愧疚。此时可没有什么臣下死节的铁律,倒是为君的人要小心,做得不好,百官百姓就要跑到别人家去了。看得出来天下一统的好处,却未必非要吊死在这一棵树上也是事实。

卫希夷对申王的现状,又有了更全面的理解,了然地点头。卫希夷的问题特别多,将任徵也关心的事情也给问了:“王究竟有什么打算呢?将来会如何与诸侯方伯们相处?”

“将来?”姜节沉下了脸,“有没有将来,且要看天意。”

“怎么说?”

“唉,我随老师学艺,学得不如同门,却也看出来了,天时不顺呀。如果是六年前,中山做下了这等事,王可不会这么轻轻放过,你做得再周全也没有用。现在你再看,只要遣一使者,有一说法,王便轻轻揭过了。你道为什么?手上没劲儿了。”

“不过六年。”

“坚城,存十年粮,人皆以为不可破。这样的城池,一只手数得过来,我看阳城也未必有这么多的积蓄,不是吗?如今六年欠收。其实,早在中山之前,荆国已经绝贡三年了。”

卫希夷心头一跳:“王要南征?”

“未必。怎么?”

“我想回去。”

姜节问明了原因,道:“若是这样,或许王会乐见其成的,对大家都好。你且见故友,若她的心意没有变,现在倒是个不算很差的时机。兵祸、天灾都会产生动乱,而乱世,正是大有为之时。”

“是。”

比起近来常在祁地操心的太叔玉,长居天邑的姜节无疑可以提供另外一些信息,卫希夷在他这里一直盘桓到哺食之后,将要宵禁之时,才与任徵分道而归。回到太叔玉府上,又将从姜节那里得到的消息,再与太叔玉讲。

太叔玉道:“不愧是风师的弟子!对了,出城的人回来了。”

庚对女莹并无卫希夷那般的感情,公事公办将卫希夷嘱咐的事情讲了,女莹知道庚是个面冷心也冷的人,也不与她矫情,约定了明日女莹回城,回来便先见卫希夷。庚担心若是给太叔玉招来麻烦,卫希夷会不开心,与女莹约定的地方却是馆驿。女莹要从城外回来,时间刚好够卫希夷从太叔玉家里到馆驿等着。

一切,见面之后便知端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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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希夷这一天起得很早,匆匆回到馆驿,等着女莹的到来。女莹来得也很及时,几乎是城门一开,她便进来,直奔馆驿的速度。卫希夷早早在门口等着,不等卫士将女莹拦下,便将人引了进来。

馆驿她也是早上才来扫了一眼,布局记得倒还清楚。任徵为二人让出了房间,长辛像一扇门板,杵在门框外面,谁也不让进。庚依旧是隐在卫希夷的背后,默默地一声不出。

朋友久别重逢,从孩童到少女,模样儿长开了,却依稀还是旧时的眉眼。两人见面,先将对方往眼里狠狠地看了一阵儿,才紧紧拥抱在了一起。什么寒暄也不用说,什么多余的事也不用做,至于礼物更是不需要提。

女莹问道:“你来了?”

卫希夷反问道:“还回去吗?”

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坚定。

女莹道:“这个鬼地方,我根本不想呆下去。”

卫希夷低声道:“我这回来,就是想问你准备好了没有,好了,就一起回去。”

女莹给了她一个惊喜的答案:“我收束了近千人,让他们化整为零,分作几拨,往南去。等我们南下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前面不远建了屯所,积了些粮草。也免得这许多人一齐从天邑离去,引人注目。”

她说的引人注目,主要还是说的她哥哥。

卫希夷道:“我带了五百人来,还有些粮草。路过息过,还可借些粮草。不过……你派出去的人,如今年景不好,能屯多少粮?”

女莹低声道:“够他们吃的,使他们不跑,我就心满意足啦。”

姜节说的对,乱世是容易出头,然而乱世想出头也很艰难呐!好在这个世道,个人的积累比较容易,不需要几十年的“养望”攒好名声,才能带得动人。这时节人也单纯,觉得你好,便会跟你走。否则以二人这般模样,目下是很难回去的了。

“会的,”卫希夷坚定地道,“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了,还愿意回去的人,就很少会再离开。”

正事儿说得差不多了,女莹主动提起了天邑的事情,说的时候努力让自己平和一点,然而语气中的失望与挫败带来的愤怒掩也掩不住:“她们居然敢!从小,她做我不喜欢的事情,让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情,我不愿意,她就说,‘这是为你好’。我再问她,为什么要将姐姐献给一个老头子,她还是说‘我这是为了她好,为了大家好’。哈哈!她当初,恨阿朵恨成那个样子!连带我们将阿朵背后骂了多少。如今却让姐姐做阿朵。”

大口地喘着气,女莹憋得狠了,这些话,她无法对另外的人说,便全说给了卫希夷:“她从来就没有自己站起来过,像藤蔓,不缠着乔木她就喘不上高处的气儿。离开我爹这株乔木,她还想嗅一嗅高处的味道,可惜,申王只会看上王后那样年轻貌美的,哈哈哈哈!她就把姐姐送给了申王!”

“我知道,我哥哥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他生气,是因为姐姐后来闹得凶,说起来不好听罢了。他那个人,最好面子,假模假式,他算是被那个女人养废了!我姐以前像个木头人,我老觉得她更像木头不像人,我喜欢你姐姐。后来就想,我哪怕要不要羽那样的姐姐,木头就木头吧,大家一起遭过难,喜欢不喜欢,总不希望她不好。她现在成了个疯子!”

女莹咬牙切齿的继续道:“其实,我也保不了她,她也没那个本事跟我们南下。我便想,她要在天邑嫁一个安静的、她不讨厌的人,等我能接她回去,也不错的。她要不想回去,我能复国,她在夫家也可以过得更好些。没想到,她……前些日子,我去找她。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说‘是你们逼我的’!”

女莹一副快要呼吸不过来的模样:“谁逼她了?!她还说,这是为了我好!这样做,那个女人也作践不了我了!我是逆来顺受的人吗?!”

卫希夷与庚都安静地听着,等到女莹停顿的时候,卫希夷低声说:“你生气,我倒不很生气,我……听说什么蛮女厉害的时候,其实很庆幸,他们说的那个人,不是你。我一直也不太喜欢你姐姐,她像是被王后一刀一刀用一块名贵的香木刻出来似的。听说她现在不受王后管了,我反而为她高兴。疯是疯,不像木头了。”

女莹停顿了一下,道:“她要能活出个人样来就好了。”

“没人教她,王后教的什么,你是知道的。”

女莹心情好了一些,口气也轻松了一点:“你总能看到好的地方。”

“我看不到大祭祀任何好的东西。”

“她已经死,”女莹眯起眼睛,“帮她的人还没死绝,我们得回去。拿回我们的东西。”

“嗯。”

庚一直等到现在,才冷不丁地道:“你们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情?”

女莹一直知道她在这里,卫希夷信她,女莹便也不疑她,问道:“什么事情?”

“我君已向母亲、老师与中山君辞行,您要怎么得到允许?您可以自己走,这一路艰难,带的人马也多,追上、找到,可不难。您的哥哥,不会坐视的。您的姐姐还在宫中,如果她不愿意您走,些许小事,王还是会满足她的愿望的。”

女莹道:“这可由不得她!他们已经舍弃了自己的国家,就管不得我!我便夹在你们的队伍里走。我忍得了这六年,就忍得了这一时,我从不宣扬自己要回去,他们想不到的。”

卫希夷道:“我想你堂堂正正地回去,让谁都知道你回去了,你不需要遮遮掩掩。”

女莹道:“我不介意,只要能回去。时候不早啦,中山的事情,我也听说过,你小心些。姬戏与你有旧怨,女息也不好相与,近日必有宴,你当心。”

庚道:“这也是个办法,却不好,你们已经见过面了,必有人疑到我君身上。其实,既然要走了,与车正当面讲明白了,又有什么关系?我君为亡姐报仇,您也可以为您的哥哥报仇。”

女莹道:“我再想想。闹得开了,累你们也走不了,怎么办?你们先应付宫宴。”

此时,女莹并没有想到,自己是一语成谶,申王的宫宴,她们再次碰头,果然又弄出一番是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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