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的心中,往往恨总比爱处在上峰,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邪恶总是畅通无阻地满量程运行,而善良却总是走投无路。爱总是跌跌撞撞,而恨总能横冲直撞。慕鱼温婉的身体怀藏朔风,她就是一片绿云,为爱献出花朵献出种子,方能心安;为恨奉出闪电奉出雷鸣,方能理得。
真相大白后,慕鱼心怀的朔风更加威猛,只是需要调整方向,她的恨从赵宝鉴转移到了楚雕身上。
眼下,慕鱼的当务之急是去祭拜祭拜父亲,以告慰他老人家的亡灵。楚山也非常赞成慕鱼的想法,她至少应该知道自己父亲的埋骨之地。这么长时间他们祭拜都是从山崖下捡来的那具尸骨,真是应了“非其鬼而祭之”的那句话了。
慕鱼对安静说,她想出去散散心。她没有对安静说出真相,一则怕安静追问真相的来源,她无法说清。二则考虑弟弟慕鹏即将手术,恐怕会影响大家的心境。
虽然安静对慕鱼一个人出门很不放心,但也不会比她神经兮兮地闷在家里的情形更差了。于是,也就同意慕鱼的想法。安静只是希望慕鱼在弟弟慕鹏手术时,她能在场。
于是,慕鱼和楚山来到了松江殷原老先生的墓前。
周围山峰耸立,像上天夯插的云标;一颗古松像一团绿火从地下喷燃而出,与时空对峙。楚山说,这里埋葬着他师父和她父亲的尸骨。慕鱼肃穆而立的脚下,没有坟头,没有墓碑,只有荒草连波,诉说凄凄。
落日像狐狸潜入这国度,转瞬间点燃原野,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夕阳不是一个人的心事,夕阳下的树树山山,还有那浮云飞鸟,都没有提供她父亲灵魂的线索,尽管枯骨在坟,可父亲的英灵何在?
慕鱼的眼睛渐渐湿润,心里在暗暗呼唤着爸爸。如烟往事,幻灯似的一帧一帧重现在眼前。
尚若感觉苦,必是因为曾经的甜蜜。
爸爸的后背,就像一艘帆船一样摇着她多少懵懂的甜蜜与成长的快乐。而今,这宽阔而又温暖的后背却成了她难以企及的彼岸。更让她痛心疾首的是,当这艘帆船在辽阔的海面伤怀远逝的时候,她竟然没有机会最后看上一眼。
那曾经慈祥的目光或是严厉眼神,蕴含着莫大的鼓励和规诫,为她的成长提供了无穷的营养。每次目光的流转,或如甘霖让她心府生津,或如游刃削去身上多余的部分,使她珠圆玉润,她就如一块美玉似的在水的且歌且舞中渐臻完美。
她是十七年酿就的女儿红,甘醇着;她是十七年孕育而出的蝉,清丽地歌唱着,而爸爸的阳光无时无刻不洒满她的生命。她曾经是幸福的,美好的,这种幸福与美好来源于那无私的父爱,正如小舟之美得益风和水的激荡。
而今,她不知道还有照在何处的阳光,能以这样的温暖涌满她的身心。
哦,爸爸,你这是怎么了?这是命运的安排,还是上帝对邪恶的无奈?你悄然离开时空之外,身后的苦乐让我该怎么拆?哦,爸爸,你的灵魂真的在这里安息吗?如果是,能不能见女儿一面?
慕鱼被泪水打湿目光,如草叶上凝露滚动的青芒,可她的心中却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焰,她想让这烈焰迸发出来,燃烧这个身体如柴精神如草的世界,烧出一片让生者有不朽的爱情,让死者有不朽的名誉的崭新的天地。
这些,可能对死者并不重要了。可是,从地狱到天堂,我们经过人间,我们、还有未来将要经过这个世界走一遭的人——尽管世态炎凉,此际不宜投生——有个清明的人间,意义是何等的重大呀!
其实,慕鱼她心中的那团烈焰,犹如一炉招魂火,感召着父亲英灵的回归。
远处灯火如豆,近处树影婆娑。此刻,慕鱼如幻似梦,世界飞逝的形体掠过时空的大门,超然的意象逮住了她飘忽的感觉,她的生命单纯如歌。蓦然间,她看见她的爸爸面带微笑地向她走来。
“丫头,没想到你能来这里看我!”父亲走到近前,轻轻地说,“既然是一次重逢,何必要面带忧伤呢?”
“哦,爸爸,爸爸!”慕鱼伸出双臂拥抱爸爸,哽咽着说,“我只是想你,非常非常想你。”
“你有很多更值得你想的事情。”
“我知道,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知道吗?你是我的骄傲,过去是,现在仍然是。”
“嗯。”慕鱼的泪水打湿了爸爸的肩头,“爸爸,你还好吗?”
“我的好与坏已经超出了你的理解。”
“我一定要替你报仇。”
“你肩负着更重要的使命。”
“哦?”
“记住爸爸的话:宝鉴因我而蒙尘,你负责把它找到,好好保护它。”爸爸说着轻轻拍了拍慕鱼的后背,“群钗巾帼事,宝鉴助奇功”
慕鱼对爸爸的后一句话不甚了了,刚要祥问,爸爸放开慕鱼,转身面向站在一旁的楚山,含笑说,“小伙子,我们又见过面。”
“是的,前辈,”楚山说,“我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仅一面之缘,你就帮了我这么大的忙,谢谢你。”
“您客气了,我没做什么。”
“你点拨迷津,让小女走出人生的关塞;又让我们父女相见,真是功莫大焉,还说没做什么。”
“前辈言重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你该做的事情还很多。”秦奉孝向楚山挥挥手,“前路茫茫,任重道远呀!”他说着转向慕鱼,伸手擦去慕鱼的泪水,声音如悲似喜,“慕鱼,别哭。生死有命,天赐有价。生何足惜,死何足忧,率性而为就好。”
秦奉孝说完,久久注视慕鱼。尽管朦胧的夜色中看不太清爸爸的眼神,但慕鱼感觉到了那是慈爱的顾盼,有缱绻深情,也有难以言表的遗憾。
秦奉孝伸手再次擦掉慕鱼的泪水,长叹一声,俶尔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爸爸!爸爸!”慕鱼凄惨的叫喊声将自己从幻境中唤醒。这声音惊起了刚刚归巢的山鸟,撒几声叫,飞过山岗。
云笼月,模糊了人间风影;雾迷星,朦胧了天上光风。眸光乏力,泪水无声,浩荡天地间,何处觅飞艇?慕鱼悠然记起了开鲁舍利子的几句诗:
人间天府一梦长
轮回只是蜕旧装
阴阳若有相通路
生生死死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