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延二年X月X日
今日是我十岁的生日。
因为从当初满五岁时便随父亲习字,到今正足五年,兼之平日闲暇时间颇多,是以在父亲大人的建议下,我开始写日记了。
今晨早起后,给母亲大人背诵了《万叶集》,但因背诵不完全遭到了母亲的责罚。所以直到下午便都是在房中抄写《万叶集》,未曾出门,亦无甚可记述的趣事。”
“‘亦无甚可记述的趣事’……吗?”看过我第一天的日记后,父亲不知为何忽然发出了叹息声。正在我恭敬地低伏在殿下,纠结于是否哪里做错了的时候,又听他开口道,“月子,有趣的日记都应当写一些趣事才对啊。”
我默然片刻,想了想,闷声回答:“那么,我这便是无趣的日记了。”
父亲闻言,笑了几声,将我的日记递了过来:“也是我的错,一直把你禁锢在家中,也是时候让你出去和其他家的小姐一同游玩了。毕竟,要想日后成为合格的女官,一味地读书也没什么意义。”
我接过日记本,低头应道:“是。”
“永延二年X月Y日
今晨听从父亲的命令,和左大臣家的铃小姐出门踏青。牛车行至半途,竟忽作小雨,倍感扫兴。铃小姐提议在牛车中做游戏。但由于没随身携带玩乐之物,我便提议背诵和歌。不想比我还大一岁的铃小姐竟然还未将一本和歌集背完,这倒挺稀奇。于是,我们便驱使随身侍卫回了家。”
“最后还是回了家、背了一整天的书吗?”看过第二日的日记后,父亲无奈地笑了笑,将日记本合上,“月子,每天都过得这么无趣,可不成啊!日后你若是入了宫,哪日成了中宫身边的女官,可是得学着逗乐中宫大人的。”
“可是,我日后不是要和父亲一样,成为史官的吗?”我想了想,严肃回答道,“这一点,五岁之后,您与母亲大人便向我说明了啊。”
听了我的话,父亲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继而笑道:“你觉得那样比较好吗?只要你觉得不错,那样便好。”
我垂眸想了想,才轻声回答:“倒也不是错与不错的问题,而是说将来我除了成为史官,便也没有什么好做的了吧。”
正座上的父亲沉默了许久,,最后叹气道:“抱歉,这日记你以后也不用再写了。”他顿了顿,“今天下午,我有些资料要用,但它们都还在弁官局[1],你等着帮我走一遭带回来吧。”
“我知道了。”应下之后,我退出主殿,回房中继续抄写书籍。
一般来说,作为贵族家的大小姐,虽说自小习字是有必要的,但是却也无需像我这般需得细细研读掌握。但是由于生在古美门家族,尤其是我这一辈主家仅有我这一个继承者,我自小便被父母要求通习古籍,以为日后传承古美门世家史官一职做准备。
作为女性,入朝任职已属不易,更何况是要成为正式的史官。史官虽说不是什么高品阶的官职,但却为历朝历代天皇大人关注。古美门家族自古以来便一直传承着这一官位,所以不管怎样,父母及老一辈的人都希望我能顺利接下这一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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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节的这几日,天总是灰蒙蒙的。
我换上方便步行出门的壶装束[2],希望能赶在落雨前将父亲所需的资料从弁官局拿回来。
从待贤门走出主城区便踏上了太政官[3]所在的街道,我快步走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上,时不时抬头看看天空。
沉郁的天仿佛要压下来一般,我深吸了一口气,加快了步伐。昨日随铃小姐出门时染了点风寒,好在并不算严重,但如果再淋了雨,便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了。
父亲所需要的资料不过是两卷书,我将它们抱在怀中,步出太政官的大门时,正巧瞥见对面阴阳寮[4]刚上了灯。想起几日前来庆祝我十岁生日的安倍晴明大人,我便直接走进了阴阳寮的大门。
“请帮我通报一下,我是古美门家的月子小姐,前来拜见安倍晴明大人。”对着把守在阴阳寮门前的武士说明身份及来意后,本以为他会进入里面通报的我却忽见面前高大的武士身躯动了动,继而“砰”地一声变作了一个小纸人。
“诶?”傻了眼的我看着面前的小纸人,迟疑了一下将它从地上捡了起来。
“哈哈哈哈,怎么样,月子小姐?”从门里走出了一名老人爽朗地笑着,模样可亲,“又被我吓到了吧?”
“晴明大人……”明白过来这是他的恶作剧的我无奈地走上前,向他弯腰行礼,“前日多谢您会来给我送祝福,今天正巧来太政官帮父亲大人带书籍,所以过来向你道谢。”
“嘛,这个就不用了。说来月子你真的很懂事呢,哪像我家的昌浩,现在天天惹我这个老人家伤心难过,一点都不顾我这个做爷爷的心情,前几天还说将来不做阴阳师什么的。”说着,平日里人前严肃高贵的老人家忽然用袖子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眼泪的眼角,悲伤地向我诉说,“明明小时候经常被我的小法术吓得大哭,现在都毫无反应,一点都不考虑我这个老人家的心情。”
听了这番诉说的我歪了歪头,无奈地苦笑了几声,心里一时间有些同情他的孙子:“昌浩大人应该也是说的一时气话,大概是因为小时候明明有灵视之力,但是却忽然消失了的缘故吧。”那位安倍昌浩大人的故事在京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几乎在京中任官的人家都知道。据前几日去雅乐寮[5]拿资料的父亲大人说,还在那里看到了学吹笛子的昌浩大人——可见他对于成为阴阳师已经多少有些有心无力了。
“也或者是……”我看了看面前名扬天下的大阴阳师,小心道,“感到了上一辈的压力的原因吧,这一点,我倒是颇有体会。还有晴明大人刚才说我懂事什么的,家父这几日还说我过于沉闷无趣呢。”
其实相比和其他人相处,我更喜欢和晴明大人处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作为阴阳师见识广博、阴阳皆通的缘故,年逾六十的晴明大人总是和一个孩子一般,无论是言谈还是举止,都可以看出是个快活的人。不过要是每天都被他这么恶作剧,确实也会觉得有些受不了——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更同情安倍昌浩大人了。
而听了我的话,晴明大人则是沉默了一下,继而微微一笑道:“月子小姐只是每日过得生活过于无趣罢了,并不是本身是个无趣之人。在我看来,月子小姐比京中的其他人有意思多了。”说着,他想了想,从我手中拿过之前那个小纸人,嘴里念叨着什么并用手指在纸人上轻轻一点,然后递给了我,“前日宴席上送的礼物与其说是送给你,不如说是送给古美门家族,今日这个算是补偿。你把它随身带在身上,会发现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哦。”
看着晴明大人满面笑容,我迟疑地接过纸人,想了想,放进了衣襟里。收下了这份礼物的我向他弯腰致谢:“多谢了,家父还急着用这些资料,我就先回去了。”
“嗯,路上小心。”看了眼我怀中的两卷书,晴明大人了然地点点头。
辞别了晴明大人后,我看了看愈发阴沉的天空,心下暗道不好,不由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轰隆隆”地一声闷雷响过,不一会儿便有小雨落下。刚进入主城区的我将怀里的两卷书裹在衣服里,抬眼望去,只见周遭湿气蒙蒙,偶有行人疾步走过。
紧紧抱着怀里的书卷,我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顾不得护住自己便迈开大步往前跑去。
雨势不像前几日那次一样渐渐小去,反而颇有加重之势。我踏上了一座小拱桥,正瞥见一个身形高瘦、一身深蓝色狩衣打扮的男子迎面跑来。未免和他撞上,我急忙刹住了脚下的步子,可由于先前跑得略快,我的身体开始向前倒去。
正在我以为要摔倒的时候,对面跑来的男子却一把抓住了我的一只胳膊,及时拽住了我。然而由于他的这一动作,我先前一直抱在怀里的那两卷书全部掉在了地上,暴露在雨中。
我愕然睁大了双眼,看着面前面容精致的男子。他约莫二十岁出头儿的模样,可却是我见过的人中长相堪称最漂亮的,尤其是一双深蓝色的眼睛,不晓得是不是因为雨气蒙蒙,亦或是由于我尚未从惊吓中反应过来,在我看来,那双眼中竟像是有月华闪过。
“你还好吧?”他笑着开了口,上前一步,用他的广袖将我的半身笼住,“淋雨虽然很有趣,但是女孩子家的,可要小心别染上风寒。”
他的声音与周遭的雨声一同混入我的耳中,我怔忪地看着他,良久才找回了声音:“抱歉,我从来不觉得淋雨很有趣,如果不是要拿书卷,我就会带上斗笠了。”我往后退了一步,这一微小的动作牵引着之前掉落脚边的书卷滚动了几下,这才注意到它们的我忍不住变了脸色,蹲下身子去捡书卷。
正在我想着回去如何交代的时候,周围的视线忽然一暗。我抬起头,看到对方仍举着胳膊,用袖子为我遮雨。
从我的方向望去,面前的男子垂眸看着我,眼底含笑:“既然不喜欢淋雨,那么就更该避免暴露在雨中了。”
我撇过眼,不再去看他,将粘在书卷上的泥土擦去,而后站起身,抱在怀里:“多谢。”我想了想,觉得就这样离去似乎有些略失礼仪,便随口问道,“您是哪位大臣家的公子吗?是刚搬来这里吗?以前在京中似乎都没见过您。”刚说完,又觉自己多言,连忙垂眸致歉,“是我多言了。”
对方歪了歪头,低头看了我一会儿,忽然笑道:“正如古美门大人所言,月子小姐确实是个很知礼的姑娘。”
我一怔,而后多少反应了过来:“您莫非……是家父的客人?”
“唔,这样说倒也不对。”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着开口道,“哈哈准确的说,应该是主人暂时寄放在你们家的东西吧。”
暂时寄放在我家中的东西……
我想了想,方才开口:“大人这话说的……略有些奇怪啊,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称自己为‘东西’的。而且……”我抬头打量了他一下,不解道,“您这样的一个大人,怎么能被暂时寄放呢?”
对于我的疑问,男子只是微笑着看着我,没有作答。
在明白自己的疑问得不到回答后,心里蓦地有些失望的我叹了口气,而后才笨拙地发现由于他的庇护,个子娇小的我一直未被雨淋,而他却是整的人暴露在大雨之中。
我面上一热,连忙退出他的庇护:“失礼,竟害得客人在这里被雨淋,还请您和我一同回家中换洗一番。”
听了我的话,他仍是微笑着不语。由于他不肯移动,我也不好先走,唯恐失了礼仪,回去被父亲指摘。我们二人在朦胧雨幕中伫立了片刻,他的沉默让我心中升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
我低头看着怀中的边角已被打湿的书卷,将它们抱得更加严实。渐渐增大的雨势模糊了我面前人的容颜,由于身高有差距,我几乎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您……不愿意随我回去吗?”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低下头,被绑做大垂髻[6]的长发湿哒哒地贴在身上,胸口莫名开始蔓延开来的苦涩滋味令我感到异常难受。
“真是……奇怪,”面前的人却忽然开了口,他的语气里含着几分笑意,又夹杂了几分困惑,“我随不随您回去,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何月子小姐神情这般苦涩?”
我抬起头看了看他,继而又低下了头:“我不知道,大概是觉得……如果我现在不能把您带回去,那么您恐怕是不会再回去的吧。”轻轻吐了一口气,我看着他,笑道,“抱歉,似乎说了奇怪的话。”
他垂眸看着我,眼底的笑意温暖,继而他伸出手将我拉人他的怀中。未等我说什么,他便又开口道:“竟然让月子小姐受累淋雨,真是我的过错,若是因此再得了什么病,我可没什么可拿去赔的。”他顿了顿,轻声笑道,“古美门大人说,月子小姐无趣,在我看来,却并非如此。”
自懂事以来第一次和男性这般接近,在他宽大衣服的庇翼下,我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书卷,面上的温度不断升高。
“既然月子小姐都这般请求了,那么我便随你回去吧。”说完这话,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语气轻快地夸赞道,“不过不愧是京中有名的古美门家族的女儿,月子小姐有一点倒是说对了,我本来确实是准备潜逃的。”
“诶?!”若非是我听错了,他这句话里似乎还带着一丝得意。
我撇过头,看了他一眼,心下不由觉得好笑:‘怎的让人觉得……这般孩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