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周兄长曾对我说过:“在平安京里,出身几乎决定了你的一切。”
对于这种说法,其实我并不怎么赞同,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出生在藤原家实在给了我不少便利。对于自己这一矛盾的处境,我偶尔会生出不乐意的情绪。
由于这种情绪作祟,今日的宫中聚会,我找了各种借口拖延时间,直到王上快要出现时才出现在聚会上,而且我并没有借着“藤原府上二公子”的名号出现在那里,而是趁着宫人没注意便溜了进去。
‘要是让别人知道堂堂藤原家二公子竟然是以这种偷鸡摸狗的姿态进来的,一定会让京里的人嘲笑的。’这样想着的我正感慨着自己行动之敏捷、动作之迅速,却不想被身后的人吓了一跳。
“请问您……”身后响起柔柔的女孩子的声音,我愣了一下,以为是宫人便头也没回想要逃走。
“那个,这位公子请您等一下!”见我忽然大步往前走了起来,身后的那位少女说话的语气顿时焦急了起来。
听到她的声音,我脚下的步子忍不住顿了顿,而她趁着这个空当儿,几步追了上来,伸出手抓住了我的衣角:“请问,您知道这里该怎么走吗?”
听到这个问题的我不敢置信地扭过头看向身边的这位少女,看着眼前小姐打扮的少女红着脸嗫嚅道:“我,好像迷路了。”
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心想着自己应该提醒她拽着别人衣袖的行为是不合礼仪的我最后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诶?诶??”看着我笑不可抑的她脸颊涨得更加通红,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等到我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后,我们两人已经朝着聚会的人群走去了。
京中贵族家的公子小姐经常会来参加这样的聚会,所以我有些惊讶于她竟然不知道这里该怎么走。不过想到另一帮特殊人群,我倒是明白了一些——官阶升到了正五位的大人也可以来参加这样的聚会的。
‘看来她大概是某位升了官职的大人的女儿。’
事实证明我猜得确实不错,她对我解释说她事古美门家的小姐,这次是跟着她的父亲大人来宫里参加聚会的。
其实对于古美门大人这样靠着自己的能力不断升职的大人,我还是有不少好感的。因为这个原因,我看着眼前这位小姐的目光也温和了不少:“那月子小姐你怎么会迷路的呢?跟着古美门大人不就好了吗?”
被我的发问给难到了的月子小姐抿了抿唇,有些苦恼地轻声道:“我、我有些紧张,临时想要去趟茅厕。父亲虽然给我指了路,但是一出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听了这话的我忍不住想笑,但是看着她仍有些发红的脸颊,我还是忍了下来:“那你可要跟紧我,别再走丢了。”
“我知道的,会紧跟着的。”说着这话的她紧紧凑在我的身边,低着头乖乖巧巧地往前走。
看着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我不由叹了口气——虽然我们家里也有女儿,但是不管是定子还是原子,她们都不是什么好惹的大人物,在家里更不会在意礼仪这种事情。其实也不只是我们藤原家是这样,更准确地来说,古美门小姐这副模样在京中应该是异数才对。
因为身份地位的缘故,古美门小姐的座位被安排在了最靠边上的地方。那窄窄小小的位子和少得可怜的食物令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但是她却在对周边的人连连低头施礼后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
旁边的宫人似乎有认出我的,不过我给了他们一个眼神,他们便没有说什么了。不过这并不代表等着过段时间不会有什么流言传出来,比如“藤原家的二公子在宫中聚会上寻乐子”之类的。
而那位古美门小姐却在坐下后不久,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扭过了头看了看我,而后往边上挪了挪,对我道:“您也坐下来吧。”
“……”我皱了皱眉头——那里实在太挤了。
而她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继续劝解道:“您不用担心的,宫里的宫人都不会乱说什么的,您坐下来也没关系的。”
“……”我一时间有些纠结——纠结于我不知道是该反驳她“我不是担心什么,而是嫌弃”,还是应该反驳她“宫中的宫人嘴快得堪比坊间话本可以吗?”。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眼睛黑白分明地看着我,最后还是败下阵来,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
她仿佛松了口气,老老实实地缩成了一团,坐在那里一口地吃着茶点。
“如果我是那位公子的话,我也会很苦恼的。”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和她聊起了自己的苦恼,不过我还是机智地借了“一位友人”的名义向她提起的,却没想到她会在认真思考后,非常严肃地给了我答案。
我看着她一副大人做派,不由笑了:“小姐不觉得他有些矫情吗?明明他生活得那么优越,却整日想一些不重要的事。他身边的兄弟姐妹,甚至是父母亲人,都觉得他想得太多了。”
“我倒是觉得他会这样想,正说明了他是个正直的人。靠着自己的能力一点点走上高处,这才应该是世间之道——像会说这样的话的,大多应该是怀才不遇的平民,而那位公子作为一名贵族却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在令人惊讶,不过更多的是佩服啊。”沉思片刻后,她一本正经地做出了回答,“不过人的出身是没有办法决定的,如果是我的话,有这么好的环境,与其感叹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倒不如借助别人没有的助力更加努力地向上走才对。我想,如果您的那位友人能够更加努力的话,我想他一定会成为一位优秀的公子的。”
虽然被她这番话所惊到,但令我更加移不开眼的却是她在说完这些话后朝我露出的笑容——与其说是美丽可爱,倒不如说是自信认真。说着这话的古美门小姐在我看来非常耀眼,那笑容就像是一只鸟儿,满带着即将展翅于苍空的坚定。
我的心跳漏了一下,脸上渐渐升温的我深吸了一口气,立即扭开了脸,不再去看她。
好在她似乎也没有太在意,只是沉迷于眼前的茶点,兴致满满地品尝着各种食物。那之后直到我被父亲派来的人叫走,她才终于将注意力分了些到我的身上。
‘……想想多少有点寂寞。’不过转念想到她知道我的身份后露出的有趣表情,我的心情又好了不少。
想了想,我用蝙蝠扇虚掩着自己的嘴,撇过头对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厮说道:“等聚会结束后,帮我查一下古美门家的月子小姐。哦对了,不要让父亲他们知道。”
那之后的我多多少少地了解了一些关于古美门月子的事——比如古美门家到她这一代只有这一个女儿,所以她可以说扛着继承古美门家史官之职的重任;比如她的父母都是严肃认真的人,对她的要求也极为严格;比如她明明才不过六七岁,却要每日困在家里苦学。
“你最近对那位古美门家的小姐似乎很上心啊,真是令人意外。”定子将手里的诗卷拿走后却忽然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吓得我险些将手里的毛笔扔出去。
“你怎么知道的?!”明明我行事很小心的。
却不料定子丢给了我一个鄙夷的眼神:“首先你现在是准备给月子小姐写回信对不对?别问我怎么知道的,看你笑得那副模样,我就明白了。再说你做什么父母亲会不知道啊?不过你也该小心一些了,父亲他们可不会让你娶月子小姐回来的。”
“谁说我想要娶她了?”
“……呵,我就那么随口一说,你脸涨得那么红做什么?”
“……”
最后我把手里沾染了墨水的毛笔直接丢到了她新换上的和服上,逼得她落荒而逃。
虽然很不乐意被她这样说,但是我还是反思了一下自己最近是不是对古美门月子太上心了,于是便痛下决心,准备不给她回信了。
我看着她信里对我提到的学术问题,狠狠心收了起来,没有写信回答。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当天晚上我失眠了——那封信里的内容在我脑海里反复出现,我最后从床上爬了起来,写了回信后再回到床铺里,却顺利地入睡了。
于是第二天睁开双眼的时候,做了一夜关于她的梦的我便有些郁闷地叹了口气:“这下可真是完了。”我想起了昨天定子说过的话,心里计算着父母同意我娶月子小姐的可能性大概有多少,是不是比日月颠倒的可能性高那么一些?
和月子小姐互相通信的日子就这样持续了一年多的时间,父母既没有插手什么,也没有问我什么。唯一令人感到失落的是,月子小姐的信里都是关于学术方面的问题,根本没有其他的想法。
忍不住向定子询问了一下,却被她嘲笑了一番:“你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收到的就不是关于学术问题的信了,而是月子小姐成亲的消息了。”
“……”听了这话的我面无表情地想了想,看了看手里的信纸和毛笔,沉默了一会儿后毫不犹豫地将毛笔扔向了她。
目送“大祸害”定子恼怒离开的我并没有驱逐了她的愉悦感,而是满心的疲惫与茫然。
我无法想象自己收到月子小姐成亲的请柬后,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虽然鲜少和她直接见面,但是随着通信的时间增加,我似乎对她更加思念。记忆里那个有些胆怯的女孩子,如今成为怎样的少女了呢?只要稍稍一想象,我便忍不住觉得期待。
我想老天一定能听到我的心声,所以晚食的时候,去古美门家进行拜访的伊周兄长忽然提到了月子小姐:“虽然顶着很大的压力,但是月子小姐一直很努力,如今的才学在京中的公子小姐里一定算是数一数二的吧。”
当时话题猛地一转,我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被正座上的父亲不悦地瞪了一眼后,便强压着狂跳的心故作镇定地喝着茶。
“说起来那位小姐如今越来越成熟稳重了,行为做事都非常沉着合礼。”伊周兄长感慨着,随即瞥了一眼我之后,忽然轻声询问了一句,“说起来,月子小姐似乎还没定亲呢,也不知道王上会不会给她指亲?”
“不好说,如果将来她会入宫成为女官,那么王上应该会为她指亲的。不过看古美门家的意思,他们似乎想要古美门小姐继承史官之职。这样的话,她的亲事应该是古美门大人会帮她定夺吧。”正座上的父亲把月子小姐将来的两条路说明了一下,话里的内容令我感到有些心慌。
“不管怎么说,能娶到月子小姐确实是那家人的幸运。”母亲随口说了这么一句,我却实在高兴不起来。
没错,她很好。但是她就算再怎么好,父母也一定不会允许我将她娶回来的。这是非常明确的道理,我味如嚼蜡,心情非常复杂。
后来为了庆祝原子的生辰,我终于正式和她见了面。不过才十岁的她仍是一副稚嫩的模样,但眉目间的沉着冷静却显露着她这三年以来的成长。
我鼓起勇气,向她谈起了婚嫁的问题,询问她对眼下这种规定式的婚配方式是否有什么不满。
满心希望她能做出期待中的回复的我却听到了与之背离的回答,一腔怒气翻涌的我险些毁掉这次难得的会面,好在最后的我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和她顺利入了正屋。
被宠坏了的原子和定子提议讲百物语,虽然觉得不是个好提议,但我心里却有些隐隐的期待。而坐在偏僻角落里的月子小姐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苦恼,视线在周围来回移动,最后落在了她最近的那片空地上。
‘是在苦恼没有人陪着她吗?’我趁着周围的人不注意偷偷地坐到了她的身边,而她却一副被吓到了的模样,支支吾吾地同意了我的落座。
令人惊讶的是,百物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真的有外物入侵,甚至劫走了月子小姐。
无奈地等着消息的我第二天听闻阴阳寮的晴明大人将月子小姐救了回来之后,才终于放下了心来。然而这场聚会,却让我明显地察觉到我和月子小姐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了。
“再这样下去,月子小姐可真要被别人娶走了。”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定子还是这么厉害,每次都能逼得我想要打她一顿。
“我可一直想着她哪一天能变成我们藤原家的人呢。”定子忽然叹了口气,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别想了,大概不会有那一天了。”
闻言定子瞪了我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可过了不久,即将入宫的她央求月子小姐到家里来陪着她学习礼仪。
默默地在心里感谢了她一番,我忍不住期待着月子小姐的来临。可是这一次她对待我的态度更加冷淡,偶尔见到她满脸忧愁地思考着什么,向她问起来,她也不愿意和我分享。
有一次被我问得急了,鲜少在我面前露出厌恶情绪的月子小姐皱着眉头对我道:“须加公子您又不是我,就算知道了我的烦恼事,也不会有什么切身体会,更不会有什么好办法的吧。而且这种问题,您根本不可能帮我解决。”
目送着月子小姐离开的我又一次看到了我们两人之间愈发加深的鸿沟,我抗拒着这变化,想要靠近她,但她却转过了身,逃走一般地躲避着我。后来的烟花大会上,穿着我定制的和服前来赴约的慧子小姐,更像是月子小姐直接打向我的一个响亮的巴掌。
日子不冷不淡地进行着,月子小姐总是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很少出门,所以我很少能和她说上几句话。这样的日子不断增加着我的恐惧与不安——‘再这样下去,她大概会在上面的安排下成为别人的妻子吧’。
就算不能和我在一起,我也不希望月子小姐和不认识的人就这样成亲——在这样的想法下,我每日想着办法,想要让月子小姐避免既定的命运。然而上天却和我开了个玩笑,我还没有替她想出办法解决难题,上天就给了我一个难题。
在被父亲送到乡下养病之后,我用来消磨时间的办法,便是将这么多年来和她互通的信一一看了过来。本以为能持续到我死的时候,可是没等我彻底倒下,信便看完了。
我看着最后那封信,心想自己当初怎么会觉得她温柔呢?——你看,连封让我撑到最后的信都不愿意写给我,她是何其狠心的女人啊。
可就算这样想着,我还是对她憎恨不起来,当年她朝我微笑的模样在我心里几乎是刻下了痕迹。它压抑着我的恨意,让我只能对她憧憬着。
这样的日子挨到了最后那晚。
我躺在黑暗的小屋子里,听到了死亡的走近。就在我想着“听到了我的死讯,月子小姐会不会难过呢”的时候,院落里发出了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我想要起来,可是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
我的视线落在了院落里,出现在那里的并不是成人模样的月子小姐,而是她幼年的模样。她就这样背对着我,没有任何回头的意思。
而我发不出声音,也不敢发出声音,生怕吓走她。
站在庭院静静望着天空的她,躺在病榻上静静望着她的我,气氛是这般的奇妙,我似乎感到自己在不断靠近她,直至自己与她永远在一起。
天光刺破夜幕的那一刻,我看到院落里出现了另外一个高挑的男子的身影——那男人容貌昳丽,身着深蓝色的狩衣,高不可攀的姿态宛如神明。
他只是看了我一眼,便将视线移向了院落里用一个姿态坐了一整夜的月子小姐,眉宇间浮动着显而易见的心疼之色:“须加公子已经离世了,您想要送他最后一程,您已经达成心愿了。”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要触碰她,温柔的动作却因为她接下来的话而僵在了那里。
“啊啊,是吗?”大概是因为坐了一整夜的缘故,月子小姐的身体僵硬地动了几下,而后不停颤抖了起来,“这样,您是不是也该解开施在我身上、禁止我恢复原貌的法术了呢?”
“……”男人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最后反问道,“您这是在生气吗?是觉得憎恨我们吗?”
“不,我永远不会憎恨您和小狐丸大人的,我是在憎恨我自己啊!”说完这话的月子小姐低下头,好似忏悔一般继续道,“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过失,您并没有做错什么,所以您不必介怀。”
说完这话的她挣扎着站立了起来,沐浴着天光的少女回过了头,终于看向了我:“须加公子,再见了,多谢您这么久以来的高看。”说着,她微抿起嘴唇,朝我露出了一抹笑容。
‘啊啊就是这个!’我看着她,忽然明白了自己当年的比喻错在了哪里——月子小姐的笑并不像一只鸟,而应该是鸟的一片羽毛,自从那日撩拨起我的心波后,就再未曾在我心间离去。
我知道大概再过经年,她这个人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吧,再见面时她朝我微笑,还是会这样激荡起我的心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