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芷阁前,他坐在鱼池边柳树下,手中做着细活。“公子”一声清音从身后传来,熙夜的动作一顿,他回首望去,却是一身月白烟萝纱衣的李沐萱。他起身问道:“你怎下地来了?”李沐萱看着地下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她一边道:“我也躺了约莫四五天了,再要趟几日……”她来到熙夜身旁,笑了笑:“还是多些走动好,也不至于身骨锈钝”
熙夜看她一眼随口道了句“那便注意些”后便转而坐下,李沐萱点首相应,她站在熙夜坐着的理石长凳旁,美目望向前方鱼池边,春风轻吹划开几道细细涟漪,偶尔带落几片池边杏树单花,杨柳依依与她秀发同舞。李沐萱脸上不禁绽开一抹温和笑靥,她是喜爱仲春,喜爱这仲春之景的。
她转首看向熙夜,只见他一手握着璞玉,一边则是锋利刻刀,在玉石上小心仔细地忙活。李沐萱不由将那块玉看了几遍,随后开口问道:“公子是在雕玉么”熙夜抬首看着她,道:“我不会雕玉”他伸手轻轻抚摸着玉身:“只是不想它无款无识,刻几个字罢了”他说完,又垂首继续在璞玉上开始雕刻。李沐萱点点头,俯身看着熙夜手中的凝白半透的奇特玉石,她见过许多难得一见珍贵无比的珠宝玉器,但是在她的印象中绝对没有这种玉石的影子,她没见过。
随眼一看只觉得是块羊脂玉,但是看的久了便觉得似乎比羊脂玉多了些其他特质。李沐萱很好奇这块是什么玉,但是见到熙夜刻字的专注神情,她选择了在一边静静观看。等熙夜刻好轻吹去玉上面的粉屑,李沐萱这才问道:“公子的玉,沐萱能看看么?”
熙夜嗯了声,将手里新刻好的玉递给了李沐萱,她两手接过,触及的便是一阵寒意。这玉果真没那么平常,拿着它就像握住了一块冰,若是在仲夏便好,在仲春这样的季节,空手这么拿着也还是觉得太过冰冷。她将玉还回熙夜:“公子可能告知我这是什么玉?”
“不清楚,只知道是千年冰封的玉石而成,我直接称为冰玉”“冰玉,倒也符合,公子能得到这块玉,怕是经历不少波折”本要将冰玉佩回腰间的熙夜动作一顿,他将冰玉握在手中,眼神黯了下来,声音也不似开始那样轻快:“不,义父所赠”这玉确实是经过波折才得到,不,不仅仅只是波折,还有他可能一辈子都体会不到的痛苦。经历这些的不是他,而是送他这块玉的人,他义父。
熙夜的转变被李沐萱看在眼中,她能明白熙夜对他义父的尊畏,但是尊畏的神情不应该是这样的黯然神伤,她便不明了这个,这中间定然有什么隐情。轻轻在熙夜身侧坐下,李沐萱看着熙夜柔声道:“我见公子刻在冰玉上的并非公子名讳”那冰玉上粗细均匀地刻着[冰凨城]三字。熙夜细细磨搓着手里冷气不下的冰玉,沉声道:“为报义父之恩”义父为这座城花费心血,也是熙夜自己的家,他定要死守。
心细的李沐萱敏感地捕捉到“报恩”两字,她蹙起秀眉,城主对熙夜有恩,那便是说熙夜曾经经历过什么不好之事,可是熙夜看着还那么年轻,他只不过大了自己一年,他会遭遇什么事呢?思量片刻的李沐萱终是好奇,她侧首看着熙夜轻声问到:“公子,如果可以,说说你与城主之间的事罢”
她见熙夜只是回首看着自己,那眼神与其说是平视,不如说是该不该选她作为自己倾诉的对象。明白对方心意的李沐萱看进熙夜眼里,微笑柔声道:“若公子不愿,沐萱不再问便是,请公子不要放在心上。沐萱只是听见公子说到报恩,故此感到公子与城主之间发生了不少事情……”她用这样温和平静的态度表明自己没有二意,她只是想了解他多一些的事情。
“我之前也是夺龙教之人”熙夜被李沐萱软化,他握着冰玉,双眼看向鱼池上的点点水光,开始讲述他是怎么被夺龙教主安排去刺杀左相,然后失败,即将遭受炼狱一样的惩罚,他又惧又恨,最终逃了出来……熙夜将事情经过全部回忆诉说,当听到熙夜身受重围命在旦夕的时候,李沐萱忍不住揪紧手中绢帕;当事情遇到转折,城主将熙夜救下的时候,她的脸上又忍不住浮现如释重负般的微笑,仿佛是熙夜在说着她自己所受的经历一般。
她的神态被熙夜收在眼底,这让他心底深处有种莫名的归属感。一个人闭塞已久就会恋上初见的一束阳光,就如从未爱过的熙无言遇上初见的那人,从此便爱她道蚀骨烙心再难忘却。现在的熙夜也是一样,他从未朝任何人打开过心扉,从未主动跟一个人说起自己不想回忆却死死摆脱不了的往事,一经打开便像遇到初阳,心里除了轻松便是对那个倾听之人的信赖。
李沐萱用绢帕拭去眼角泪珠,她突然好害怕,如果城主没有出现,熙夜和龙子郡邢岳他们是不是就……她忍不住呢喃出声:“还好……还好一切都没有发生”熙夜沉沉叹声:“是义父救我回来,认我为义子,赐给我姓名”这听到李沐萱耳中又是另一回事,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看着高高在上的男人会救下一个与自己毫无相关之人,并且认他为子,在熙夜只有拖累他且完全没有对他有一丝用处的情况下。熙无言在李沐萱心中的地位就这么不知不觉提升,她之前还以为他是自恃甚高且冷漠无情之人。
“公子……也是与我一样,被掳至夺龙教中么?公子现今解脱,可曾想去寻家人?”李沐萱的话一说出口,熙夜便猛地起身低首盯着她,那两只眼睛里瞬间被仇恨和悲痛席卷。李沐萱心口募得一痛,她仰首心疼地看着熙夜,泪水一下子划落脸庞。“我……”她已经知道了,可是她能够说什么,说一句是我的错,我不该问有用么?
熙夜心如刀绞,家人,他的家人在何处?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一下子陷入黑暗中的他,紧握住的双手突然传来一阵凉意,他的手里还握着义父给的冰玉,他的手背还有一双温柔无骨的手护着他。熙夜终于回过神,入眼的便是蹙眉断泪的李沐萱,“公子……”他看向自己被人握住的双手,耳边是轻轻柔柔令人窝心的话语:“公子你看,手心的冰玉是公子义父护着你,手外…便是我。你还有我们,并非一个人”
“我自小便在欢乐中被人夺去父母,还有我两个年老的爷爷奶奶…太久了,久到我忘记了他们的容貌,忘记了他们的声音,忘记了被他们怀抱的感觉,忘记了周围所有的东西……”熙夜无神地诉说心中埋藏已久的思念,声音渐渐哽咽:“可是我怎么也忘不了时间,一年又一年,到如今,他们已离开我十七年,我忘不了他们离去的时间,忘不了将他们吞噬的大火。忘不了,他们被杀死时的脸,忘不了,母亲叫我逃的喊声……”他就只记得他们被血模糊不清的样子。
一滴清泪冰冷,滴在李沐萱手上散成了水花,这是熙夜的泪水。她的心揪成一团,疼地入心入肺,没错,熙夜年纪轻轻却和他义父一样沉默寡言,并非是想学义父的模样;没错,熙夜是不谙男女之事,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去想那些事,他的嗓子在小时损伤,所以一直声带嘶哑,并不是天生所致。再多的磨难,熙夜终归还只是个一直活在苦难回忆中的孩子。
目光落在哭成泪人儿的李沐萱身上,熙夜松开一手,笨拙地伸过去想擦拭她似乎停不下来的泪水。不知是不是气力没有控制好,脸上被些许粗粝的指腹磨地有些疼痛,李沐萱吸吸鼻子深吸口气,哽咽道:“我…失礼了…本该…是我安慰…公子的才对…”她哭地片语断续难以控制。
“如果……如果……”她再说不出话来,只是伸手环住熙夜的腰,将脸埋进他怀里低声哭泣。如果那时候小他一岁的自己就在当场,她肯定会叫爹爹救命,这样一切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若是这样,现在的熙夜该是一个多么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他容貌定然清新俊逸而不是现在这样面如死水,他的声音肯定纯净如阳而非沙哑低沉,他的脸上肯定时常笑意盈盈……可是这些都不会再有。他们所有人都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他们没办法改变任何已经发生的东西。
可是一个人总不能在仇恨中度过一辈子啊,他总要学会放手,不论以后是以哪种方式,心甘情愿还是被逼,他总要放弃很多东西,重新走上人生道路。若他不能,那么便让她陪着他解脱。
两人相拥的场景被不远处游廊上伫立的她收尽眼中。媚儿呆呆站在原地,粉脸上两行泪水不断滚下,站到腿痹她也不顾,不是不顾,而是不知罢。她的眼,她的心,她的所有感觉都在鱼池边两个人影身上。相识相伴快一载,少主他……又几时像现在这样对自己敞开心扉过呢。能得到他一声不吭的关心已经可以让她开心好几天,她又怎敢奢求他的一个伸手为她拭泪,怎敢妄想被他抱进怀中呢。
凄凄一笑转身,她步履蹒跚,大约是因为自己只是个城女,而他与她……一个是少主,一个……便是没有显赫家室相配,她也没有她如此得他欢心啊!
这三个人,微锁眉踅身悄然离去,留几缕白发轻扬。年轻人之间的事他至始至终没有要理会插手的意思,但若滋事过大,那么他就不得不踏足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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