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獠这么早就来了,大出姜姬的预料。
她上前扶起他,牵着他的手两人一同回榻上坐下。
窗外月明星稀,楼外水道里的青蛙还在呱呱的叫。
她以前从没听到过莲花台里有青蛙叫,还以为这些青蛙是才跑来的,结果问蟠儿、姜旦,都说这青蛙一直都有,姜旦还记得他小时候跑到水道里去抓青蛙被她骂的事。
“你不是只是去玩水吗?”她问。过后才明白过来,根本是她当时什么都没注意到。她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会没注意到这几乎叫破天的蛙鸣,姜旦却喜欢和姜智、姜仁,现在还有姜扬,一起去水道里抓青蛙煮着吃,她除了要求灶上的粗役一定要煮够两刻钟外,也不拘束他们,实在是……这一幕太符合他们的年龄了。
男孩子就该这么活泼,十几岁的小孩子就该这么玩。
现在是夏天啊。
轻风送爽,摘星楼的水帘发挥了强大的空调作用,丝丝水汽和着入骨的冷意从外面不停的扑进来,扑到人的胳膊上,她看到龚獠的脖子、手臂上都浮起了一层细密的小疙瘩。
“大夫,许久不见。”姜姬用手捂住喉咙,笑着看他:“大夫送给我的东西,我收下了,今日也该我还礼了。”说罢,她亲手替他斟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
龚獠额上冷汗直冒,看着这杯酒,目光呆滞。
时间艰难的滑过。
姜姬就这么静静的等着他,看他是拿起酒杯,还是把杯子掷出去。
龚獠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他在家中思前想后,不论怎么想都觉得他如果想留在乐城继续当大夫,除了公主,没人能帮他实现。
那他除了到这里来,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而他来了,就做好准备公主会报复他。
一杯毒酒。
他以为公主不会杀他,可此时他又不确定了。公主真的不会杀他吗?他想给公主下毒,公主已经知道了,她会报复他,她不会放过他……
可他还是只能来求她。
龚獠深吸一口气,抓起面前的三足酒樽就要往嘴里倒,袖子突然被人一扯,杯中清凉的酒一液就全都洒在地上了。
他再看公主,已经满面寒霜,这让他也不敢说话。
“既然我没喝到嘴里。”姜姬冰冷的说,“大夫这一杯,也不必喝进嘴里。”
“公主,都是我的错。”龚獠再次伏下-身,“我没有话好说,就算认错,也知道这个错无法弥补,我现在又厚着脸皮来求公主救我,给我一条生路,我知道,公主心中一定会看不起我……”
“怎么会呢?”姜姬摇头说,“大夫给我下毒,我虽然恨大夫,却也明白大夫为什么挑在这个时候这么做。大王渐渐长大,大夫开始觉得我碍事了,只要将我除去,大王就如同被人削去双足的幼儿,再也离不开大夫的搀扶。但我相信,大夫无意害姜氏。”她惨然一笑,“是我……让大夫担心了……”
龚獠哑口无言,半晌,他摇头道:“公主此言有误,某并非如此大公无私之人。某当日欲害公主,只是因为某想夺去姜氏权柄,要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有公主在,某的这个心愿永远无法实现。某这才下了毒手。”他沉默了一下,道:“公主才是保护姜氏,心有姜氏、有大王的人。不是我,也不是这莲花台下的其他人。他们不过是拿着大义的名分当做武器而已,有用时便用,用不着的时候就弃到一旁,自己永远也想不起来去看一眼,对照一下自身。”
他再一次伏下去,郑重道:“恳请公主,不要被这些人的妖言自误。您没有错。”
他说完抬起头,就看到公主一双眼睛闪闪动人的望着他,但她最终没有说出什么,更没有感动落泪,反而面容一整,严肃起来,“既然大夫曾经害我,那我就要大夫为我做一件事,大夫肯不肯?”
“公主吩咐,某无有不从。”
“那我如果要大夫迎顾氏入朝,以礼相待呢?”姜姬笑道。
龚獠点头应下,此时此刻,公主想找人来牵制龚氏是理所当然的。
“还有,我要樊城。”她接着说。
这句话才真的让龚獠有点为难了,“公主是要它做属城?”“对。”姜姬说,“我还要给它改个名字,就叫凤城吧。”
龚獠心中五味杂陈,但也点头应下了。
“合陵兵后退,退到晋江以东。还有,我要合陵城交兵十万。”她说。
龚獠知道这是公主要他去挖自己家的墙角了,他不愿意,可想也知道,公主不会让步。现在是他求着公主,不是龚氏在求公主,只是他。
他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公主,合陵只有五万兵……”话音未落,兜头一个玉瓜掷来,吓得他赶紧拿袍子接住,看这玉瓜玉色红润,毫无瑕疵,就知它价值连城,“公主,若恼就拿旁边的果子掷某。”
姜姬从善如流的从旁边抓了一把莲子扔他,“外面就有你合陵八万人!你告诉我合陵只有五万兵?”
龚獠被莲子砸了满身也不敢躲,他甚至觉得有一丝熟悉感,这才是当年他认识的公主,他小声说:“军书所载只有五万。”但合陵到底自己屯多少,这个就不好说了。
“合陵不能有这么多兵。”姜姬说,“既然这样,交税吧。”
不肯交兵就交钱。
这个好办,龚獠答应了下来,“交多少?”姜姬说:“我要合陵一年的赋税,有多少给我多少,一口价,过后不再找你。还有,我要征丁,就从合陵征。”
龚獠皱眉,“这个不好办。”
“城外不是有吗?”姜姬伸手一指,道:“既有八万,我要七万,给你留一万交差。”
龚獠说要回去商量一下,考虑一下,然后就告辞了。
他走后,蟠儿出来了,看到公主一脸沉思的坐在那里,“公主,何事忧愁?”
“……我以为他会过一段时间再来。”她喃喃道。
在她的预想中,在顾氏提出想来乐城后,龚獠应该是拒绝,这样他与顾氏之间就有了矛盾,他们结的盟约也不再牢靠。
此时再让姜武在其中挑拨,两边袭杀,杀一杀合陵兵,再杀一杀顾氏的人,让两边继续结仇。
然后,她这边埋在樊城的人手也可以开始行动了。他们会首先烧到樊城的粮库,樊城必然人心大乱;此时龚獠应该会趁火打劫,要么再次跟顾氏谈条件,要么他就厉害一把,趁机打顾氏,顾氏受到重击,才会再次倒向她。
这时,顾釜就该向乐城求援了。
她会让姜旦以大王的名义号召顾、龚两家不要再打了,要怀抱着爱去爱你的敌人,不要打打杀杀的,有什么是不能谈的呢?我来做仲裁,你们到乐城来当着我的面谈一下吧。
这样,姜旦就超脱出来了,他从一个本来被两个大姓欺负的弱王重新变成了居高临下的大王。王与臣的矛盾,变成了臣与臣的矛盾,大王是清白的,是没有被人侵-犯的。
一个大王的威严如果时常被底下的人侵-犯,人们就不会觉得他还值得敬畏。朝午王和姜元都起了反作用,正是他们告诉大家,在鲁国,大臣可以欺负大王,你看,田、赵、蒋、龚都是这么做的,他们还真占到便宜好处了。
大王从此成了一个boss,世家们都想刷一把,自己刷不了,组队也要刷,刷了有好处,输了也没惩罚。
她必须让姜旦摆脱这个处境。
但龚獠认输太早了,早到这样一来,后面的事都不可能发生了,她只能顺势把顾氏也叫到乐城来,但此时来,姜旦还是没能洗清自己身上被臣子欺压而无可奈何的污名。
蟠儿问:“公主认为他刚才说的都是假话吗?”
“你是说他看透了这一切?”所以提前做出应对,截断了她接下来的布局。
“这也不是不可能。”她从不小看谁,龚獠并不蠢,他或许确实察觉到了继续纠缠下去对龚氏无益,这才改了主意,促使他提前来找她,认输,赔罪。
“但他也不能再当大夫了。”她说,今天她才看到龚獠脸上的伤,龚香当时说的话,看来龚獠真的打算照办,最后为什么没做完就不去管了。重点是他脸上的伤,面容有污,是不可能再当大夫的。
电光石火间,她想到一个人!
龚香!
此事此时这样转变,对龚香有利!
他真的可以回龚家了!
蟠儿就看到公主突然以手撑额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真是一叶障目,是她太自大了。
龚香这样的人,怎么会甘愿真的永远只做金潞宫中的一抹幽灵?
龚氏如果不想丢下如今的大好局面,唯一的一条路就是真的像龚香对龚獠提出的条件:让他来做龚獠。
不是真的当龚獠,而是取代龚獠的地位。
他要在合陵龚氏的支持下,做龚大夫。
“叔叔……”姜姬突然兴奋了起来,她已经很久没尝到这个滋味了。
势均力敌。
“儿便在此处等着您回来。”她叫来一个侍从,命他去龚家传话。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明天见,还有月末了,可以给我营养液吗?=3=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