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谷外面的良田早就长满了野草。
时值盛夏,一群瘦骨嶙峋的人来到城外,弯下腰开始除草。
他们怕把衣服刮破,都把衣服脱下来压在石头下。
阿十,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叫这个名字,也分不清“十”是哪个字。他一直以为是石头的意思,直到他被抓走前,他娘对他说,他是她生的第十个孩子。
而她一个都没保住。
他被抓进队伍里赶走的时候,听人说,他娘在他被抓走后就跳河了。
他不是河谷人。他是滨河人。他被李家征走,后来就上了战场,再后来打起来时他逃走了,又被人抓走,结果这回他就到河谷来了。
河谷不如义军那边,那边至少不会饿肚子,这里他们这些打仗的兵都没吃的!阿十很不高兴!他现在都是兵了,怎么能不给吃的呢?
他以前在李家那里时是当军奴的,将军说他们连枪都不会拿,才不会收他们当兵。
可是在河谷就不一样了。他刚来就被挑出来当兵了,挑他的人把他从队伍里赶出来后让他跑,他被长矛逼着跑了,然后又被赶回来。
那人说:“能跑,有手有脚,这就行了!”
然后,他就被归到当兵的那一堆里去了。
当奴隶的那些人都是有伤的,有的没了一只眼,有的没有手,有的腿受伤了,一拐一拐的。
他们不想当奴隶,纷纷跪着说他们还能打,求庆王收下他们!
但是没有用啊,人家不要受伤的。
后来他就没见过那些奴隶了,听说他们都被赶去盖城墙,盖王宫了。
大王现在还没有王宫呢。
真穷。
阿十拍掉爬到他身上的一只虫子,捡起来塞进嘴里。
他们被赶来种地。
河谷听说以前也有很多田,但现在人都没了,地当然也没人种了,都荒了。
河谷没有吃的,全都是商人从外面运吃的进来。大王对商人很好,从不打骂商人,商人只要来了,都能轻轻松松的进城。
阿十听说有人逃到商人那边去,商人就会偷偷把人带走。
阿十不敢逃。
大王会杀人!
逃的人找回来都杀了,头都堆成了山。他们来的路上都看到了,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堆成一个小小的丘,爬满了苍蝇。
阿十拔了一天的草,他们还把田里的石块捡了,用手挖土来松地。他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回到营地里立刻就躺在了地上。
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全身都没了力气。
今天他还吃了点东西呢,拔草的时候找到的野菜不管是苦是咸他都吞下去了。
他拍拍肚子。今天都吃东西了,就别叫了。
大概明天早上……他们能分到一块半块的干饼吧?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人的惨叫。
阿十立刻坐了起来,抱住他捡来的一块尖石,警觉的四处张望。
他躺下的地方周围都没人,大家除了同乡或亲友,都不会睡在一起。
周围的人也有好几个爬起来了。
大家散得更开了,有人爬起来偷跑了,阿十没力气,勉强坐了大半夜才又躺下来。
第二天早上他们果然分到了半块饼。巴掌大,混着豆粮与麦壳,还发了霉。
阿十两口就全吞了。
他们今天不去种地了,改去训练。会有一个人站在高台上,指挥他们怎么走路,阿十现在学会了,听他喊“冲”的时候就往前跑就行了。
他们走到外面的时候,他看到了一群苍蝇围在一个地方。昨天还没有这群苍蝇呢。
“是谁?”
“是谁干的?”
“抓到要砍头的!”
有人饥渴的咽了口口水。
阿十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他昨晚听到惨叫就知道了,有人被抓住吃了。这种事不能做,被抓住谁干的就会被砍头。可隔上几天就会有人不见了。
他没尝过人肉,听说像豚肉。可他也没吃过野豚。
阿十又咽了一口口水。
河谷王家旧宅,如今的庆王行宫中,云青兰怔怔的瞪着眼前的人。
“他们不肯?”
底下的人是个自投而来的士子,叫什么名字他已经不记得了。
那人瑟瑟发抖,抬起头说:“大王,他们已经没有粮了……”
云青兰的“庆国”内,除了被云重祸害完的河谷之外,还有另外十九座城。
河谷无粮,云青兰就一直向这十九座城索粮。
除了粮,他还要人。
这十九座城中有人想反抗他,都被他带兵围城,一个个的给抓出来砍了头,剩下的人就像被圈起来的鸡,一点都不敢反抗他了。
本来这十九座城不会养不起他云家大军,但连旱三年后,这些城里的存粮本来就不够了,再被他一再索粮、征丁,更是雪上加霜。
现在义军中那个姓李的发了疯似的追着他打,竟然把他给赶回了河谷。
他现在还剩下多少兵?
这个河谷还省下多少兵?
云青兰的脑袋发木,不敢去想。
他知道士兵在饿肚子,他知道粮食不够,但他以为他能把这一切给扭转过来!
他带兵出去抢粮,一开始一直是胜的!
但抢回来的粮食不够吃!
死掉的人又太多!
他不能让自己落到下风处!
所以他只能四处抢丁口,四处抢粮。
他……其实没上过战场。没有参加过一场大战,更没有打上三年的仗。
他早就已经不想打了,所以他从来没有对义军中的任何一个将领下过手!他甚至在遭遇到他们之后,都会先退,退不掉再打,但只要能胜,他就不会再继续打了。
他也给义军诸将写信,传达他的善意,希望两边可以停战,修息止戈。
可是义军那里自己内乱,竟然栽到了他的头上!包家与伍家都说是他带人夜袭营地,杀了包家十几个人!
这当然不是他干的!
他甚至备下重礼,派他的义子前去解释,表白他对他们都充满敬意,从来没有加害之意!
可惜这个义子刚到就被义军中有一员小将给砍了,带去的礼物全都被扔在地上,他的求和书也被撕了。
他已经低过一次头,不能一再求和,只好算了。
但为表诚意,他索性带兵后退,表示他真的没有揭起战端的意思。
义军都是陛下的忠臣,他也是陛下的忠臣啊!
结果那员小将竟然追了出来,追着他杀了他几百个人才扬长而去。
这样的耻辱,他怎么能容忍?所以他亲自带兵追过去要取这小将性命。
结果稀里糊涂的又纠缠在一起,打了起来!
幸而义军中的李氏出了事,他连忙高挂免战牌。听说李家族长,李客病逝,他也命全军挂白,以表哀思。
趁机再次退兵休战。
眼见夏天过去,秋天将要来临。他刚刚松了一口气,打算递上求和书,顺应天时,秋日停战,到明年再打。
可没停上多久,李客的二弟李非突然带兵向他扑来,他苍促应战,退避的心胜过争胜的心,所以且战且退,不管胜败,一触即走。
他本以为李非会像之前那样打,谁知这回李非竟然紧紧追着他追到了河谷!好像跟他有生死之仇!
难道有人说李客的病逝是他害的?
云青兰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上回李客带兵,确实好像是负了伤才退下,将兵马交给他的两个弟弟。
之后李客回乡养病,现在看来是当日的旧伤最终取了李客的性命。
这真是……倒霉啊!云青兰不由得感到现在真是事事不顺。说起来,公主那里也很久不曾给他送信了。
哼!不知是不是那个灵武公子迷惑了公主的心神!
云青兰一时想带人冲进凤凰台把那个灵武公子给杀了,一时又想起城外的李非。
这时,他又接到另一个坏消息,那十九座城已经无粮可索了。
徐公听说云青兰带兵出去的时候,叹了一声。
徐丛和徐树都在他身边。
现在云青兰出去已经不坚持非要把他们带上了,他觉得只要把人关在后院就不会怕他们跑了。何况现在的河谷就是一座只有云家的空城,除此之外一个外人都没有。
当然不怕徐公他们跑掉。
徐丛叹道:“他学公主只学皮毛,其余半点不像。”
河谷现在也对商人好,可商人并没有给河谷带来什么好处,相反,他们倒是把河谷的消息源源不绝的送了出去。
还送来了许多“奸细”。
这些人一起冒出来,不顾河谷的荒芜之景,都以为云青兰是“英主”,一门心思要助他成就一番伟业。
有他们的吹捧,云青兰的信心倒是越来越充足了。
徐公道:“公主当时在商城可以成功,乃是因为她背后还有浦合。”
徐丛:“就是没有浦合,公主也会成功。”
徐公摇摇头,“你说错了。应该是公主就算没有浦合,她也会找到另一个浦合。”而不是像云青兰这样,让商人进城就没有下一步,让士兵去种地,也没有下一步。他以为这样就有粮食了?还是这样可以让河谷重新站起来呢?
徐树低沉道:“我们怎么办?”他茫然的看着徐公和徐丛。
哪怕他们身处内院,云青兰从来不让他们到外面去见人,但他们也知道,河谷正在走向灭亡。
快了!快了!
可能就在明天!
公主远在千里之外,只手拨盘,这局势就已经成了!
到时云青兰兵败城毁,他们怎么办?
云青兰会把他们绑去祭旗吗?
他们会死吗?
徐树张惶的望着徐公,几乎希望他能说一句“不会”。
徐公看着这个已经有了孙子……现在该是已经有重孙的傻儿子。他把徐氏子弟都送到了万应城,现在那里应该已经归了公主了。
他们还好吧?
应该没事吧?
徐树又问了一句傻话:“公主会救我们吗?”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晚上,一屋里的三个人都没有睡觉。他们根本也睡不着。
等到天亮,听到外面的吵嚷声。
是云青兰回来了。
徐公的脸色微变。快去快回,前后不到两天,这说明云青兰不是去索粮,而是去杀人立威。
果然,到了晚上,他们的晚餐里多了一瓮鼎食,里面的谷米也变多了。
可见云青兰这一回出去,又“借”到粮了。
徐公捧起碗,吹了吹热气,尝了一口,只有盐味。
“他疯了。”
云青兰本来就是个疯子,他还是个傻子。
他当年能一夜之间打下“天下”,最后却灰溜溜的离开时,徐公就看得出来,他不是一个人主。
身为人主,不但要会打天下,还要会坐天下。
云青兰只是一个贼。
他只会抢。
但抢来的东西有消耗完的一天。
这个原本丰沃的河谷就被他这样抢空了。如果这是天下,那云青兰早晚也会毁了天下。
看到云青兰就让他庆幸他当日选了公主。
吃过饭,来收东西的不是下人,而是一个“熟人”。
蒋胜。
徐公连忙让徐树和徐丛去看着门。
他问蒋胜:“你不跟着陛下,到这里来干什么?”
蒋胜道:“公主有话叫我带给徐公。”
徐公半惊半喜:“你见到了公主的人?”蒋胜摇头,他道:“这话是公主在一年前交待给我的。”
当时公主送情书和礼物给云青兰。
徐公轻轻吁了一口气,轻声问:“公主要我怎么做?”
蒋胜:“公主要徐公将云青兰逼出河谷。”
“公主说,我们就在河谷等她。”
“她要云青兰死在外面。不能弄乱了河谷。”
徐公沉思片刻,点头道:“必不负公主所托。”166阅读网